云巢

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荣耀警署(1~23)

警察paro

叶修/蓝河 蓝河是黑警

 

凌晨三点的苑西路安静得连猫走过的声音都听得到。一辆普普通通的黑色桑塔纳轿车停靠在路边,熄着火,没什么特别。

 

没人会注意到那茶色玻璃后坐着两个人,吐着烟圈,在寒冷凌晨没有暖气的车里冻得瑟瑟发抖。

 

“妈的,老子真想退休了。”

 

“嘿,打住啊,老魏,警察说这种话很不吉利啊,说不定这就是你最后一趟任务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比较年轻,但那口烟嗓听得出恐怕是有十几年的烟龄了。

 

“呸!老子要是活不长,也会把你这个害人精拖下去。”

 

那人咯咯地笑了起来,气氛明显没有刚才那么压抑了。之前那昏昏欲睡的感觉也一扫而空,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互喷着垃圾话,时间倒也过得挺快。

 

那个年轻的叫叶修,是刑警大队的队长,另外那位叫魏琛,是他的拍档。这次抓人行动他们整个刑警队全都出动了,逮捕的对象是Q市有名的社团头目——白言飞。

 

白言飞手上有几家夜总会,暗里是赌场,虽然不干净,但也不至于如此劳师动众。

 

所以事实上,白言飞并不是叶修的最终目标,只是他的突破口而已。白言飞的上头还有个势力遍及Q市周边几个城市、触手甚至已经够到了B市、掌控着体系庞大的华北一带地下钱庄的韩文清。这个人叶修跟他斗了十年,几次都有绝佳的机会可以将他送入大牢,可他身边那位助理却是一个滴水不漏的人,所有的账目合同全都做得干干净净,而且还是个学法律的,想唬弄一下都不行。

 

最近有风声传言韩文清意欲洗白,准备撤掉一些黑道的生意,这对他们警察而言是个拿住他把柄的好机会。

 

叶修是个从不打没准备的仗的人,行动前整整一个月都在布置抓捕行动。

 

抓捕白言飞是他们铲除以韩文清为首的涉黑性质犯罪集团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胜败就在此一举。

 

车上的电子时钟已经快逼近四点,远处已经可以听到环卫车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了。

 

白言飞没有出现。尽管叶修的线报说他最近会回来一趟,但无法具体到哪一天,他们只能每天都来这幢大隐隐于市的老式公房门口候着。像干白言飞这种活儿的人,不怕走夜路,反而比较不喜欢在白天那种人多眼杂的时候出没。现在天都快亮了,看来今天这个晚上又白熬了。

 

他们连续一周都扑空,老魏都产生情绪了,叶修心里也有些失望,但他毕竟是队长,这种时候只能给队员们顺毛。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太阳还不晃眼,晨曦穿过云层撒向了平静的城市。

 

四点半,一些早餐摊已经忙碌了起来。

 

老魏听着那声就饿了,连忙找叶修抗议,两个肉包、一碗淋上咸卤的豆花只能算打底的,最好再来一两小笼或者虾饺,对了,还要几个茶叶蛋作零食,那味香的不得了。

 

叶修一脸鄙视,你怎么跟张佳乐似的爱吃茶叶蛋。

 

老魏急了,怎么就张佳乐能吃茶叶蛋老子就不能吃了吗?茶叶蛋难道是高帅富食品吗?说起来还是他上次引诱,啊呸,介绍我一家卤味店,那家茶叶蛋,啧啧,我现在还惦记着。

 

他介绍给你的茶叶蛋都是用罂粟壳煮的,为了打击报复我们刑警队上次全警署评比又拿了第一。怎么,怕了没?叶修笑道。

 

张佳乐那小子疯起来还真做的出。魏琛小声嘀咕,竟然还真信了,脸色惨白。

 

两人正在那儿想一会儿吃什么早餐呢,忽然“啪”地一声,一张薄薄的纸被贴到了车窗上。两人一惊,居然都没察觉有人靠近,这也太大意了,要是白言飞端着枪站在那儿,他俩可真是一语成谶了。

 

叶修透过茶色玻璃看去,只见一个穿着交警制服的小青年正站在他们的车旁,刷刷地掏出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叶修连忙摇下车窗,那小警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车里居然还有人。只是那呛人的烟直扑面门,跟毒气似的。他咳嗽着向后退了好几步,一对眉皱着,但样子看起来还是特别的清秀。

 

“你这是怎么回事?咳咳。”小交警瞪着叶修,煽着鼻子前那白茫茫的烟。

 

叶修还没来得及答话,一旁的魏琛反倒伸长了脖子,“我们在干正事。”

 

那小交警一惊,连咳嗽都忘了,看看魏琛又看看叶修,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遍,好家伙,没想到这兄弟口味真够重的,居然还是个叔控。

 

“咳咳,”小交警显然第一次亲身遭遇这种情况,耳朵尖都红了,“这样不好,有碍风化,前面拐角就有家小旅馆,而且你们这车也有点太小了,动起来也不方便不是……”

 

叶修眨巴着眼盯着他,小交警没敢再说下去。

 

“小同志,你误会了,我们真的在干正事。”

 

小交警心中卧了个大槽,居然还强调一遍!他实在无法直视叶修和魏琛两个人,只能默默地把头扭开。这一扭就发现了问题。

 

“等等!你们的车牌呢!”他激动地伸出修长的手指指着前头,瞪着眼的样子看起来还挺凶的。

 

“我们这儿办正事呐,怎么可能挂车牌?”

 

蓝河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不讲理的人。你车震就车震呗,既然选择了这样的情趣就不要害羞摘了车牌啊!

 

“违章停车,外加不挂车牌。”他迅速重新开了一张罚单,这次直接递到了叶修的面前,脸上是高深莫测的表情,“一个星期内来交警总队把钱交了。”

 

叶修挑了挑眉,刚要开口,马路另一边的车门动了,车上跳下来两个美女,后面紧跟着的是除了叶修和魏琛两人的整个刑警小队。

 

“老大,目标出现了!”

 

一个穿着嘻哈像个小混混似的小年轻高声一喊,便像支箭似的离弦而去,蓝河顺着望去,只见一个刚走到拐角处的穿著风衣的男人行为反常地返身就跑。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因为小交警的突然出现,叶修和魏琛分了神,这会儿才刚刚下了车,所以要比别人晚了一步,白言飞这会儿已经跑得没影了。看着那穿着嘻哈的小青年已经嚷嚷着冲过去了,他们也就索性不去追了,叶修靠着车门,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脸震惊的小交警。

 

“你……你们是什么人?”

 

蓝河这会儿是彻底的混乱了,看起来怎么有点像逮捕现场啊。

 

“都跟你说了我们在干正事啊。”叶修夹着烟吸了一口,然后猛地把烟全喷到了蓝河的脸上。

 

妈的一定是故意的。蓝河咳得眼角都红了,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叶修从衬衣口袋里掏出警员证凑到了蓝河的眼前,“刚才不告诉你,是担心你演技不过关,行为反常,我们的目标穷凶极恶,万一露出蛛丝马迹,说不定还会连累你。”

 

是刑警啊。

 

“我在这儿都蹲了一个星期了,从没见过你啊。”

 

蓝河脸一红,“我昨天刚上班。”

 

“哟,新人啊,挺勤奋的啊,你们交警总队这么缺钱,一大早天没亮就四处贴条?还没到年关了吧。改明儿我亲自去给你们喻队交罚款去,我停了一周了,交足一周的钱,不能让你们吃亏啊。”叶修那张嘴要多毒就有多毒,可还一个脏字都不带。

 

远远的就看见率头冲出去的美女慢慢走回来了,叶修望了过去,那女孩耸了耸肩,看起来是让白言飞给逃了。

 

“啧。”

 

听着叶修那不满的声音,蓝河有些慌。可他心里也委屈,他这好端端地大早上爬起来工作招谁惹谁了,谁能想到就他这么鸿运当头能遇上刑警队出勤抓人啊。

 

“小同志,人丢了,你得赔我啊。”

 

“我怎么赔你啊?”蓝河一脸快哭了的表情。

 

叶修看着他那张微微泛红的脸,睫毛微颤,手死死地拽着自己的本子,突然就有点心软了。

 

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叶修如是说道。

 

蓝河还在那儿愣着神,叶修就挥了挥手,示意大家直接上楼,去白言飞那个单元看看。

 

破门而入的时候,还有热心的大妈探头围观,结果看到一群气势汹汹的男男女女立刻缩了回去,还在想隔壁的是招惹了黑道欠了高利贷了?

 

普通的二室一厅老式公房,布局谈不上合理,厨房连煤气都没装,看起来不像是过日子的地方。倒是挺符合线报说的,是个隐秘的藏匿地点。

 

“四处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数据账本磁盘之类的,统统带回去。”叶修叉着腰站在厅里,样子有点像土匪。

 

“队长,这里有个保险箱。”

 

乔一帆戴着手套将保险箱从柜子里搬了出来。

 

“包子,能搞定吗?”

 

那穿着嘻哈的小青年蹲着看了一会儿,哈哈大笑,“很简单的两重数字锁,我的最高纪录是七秒!”

 

果然,包子开这保险箱不费吹灰之力,他还在那儿感叹自己没破纪录。可是叶修却在看清保险箱内的东西之后原本的慵懒神情一扫而空,整个人彻底变了模样,那张脸意外的严肃认真。

 

“你们全都撤出去,让附近居民也都撤离,打电话通知局里派拆弹组来,要张佳乐亲自来,事情大条了。”他的声音又快又急,“还有,控制机场轮渡客车铁路,一定要抓到白言飞,绝对不能让他逃了。”

 

整个刑警队几乎很少看见叶修这样的神情,包子伸长了脖子,往里瞅了瞅,刚才他打开保险箱门之后就被叶修给拽到了身后。

 

只见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只玻璃盒,看得见里面有各种精密的零件和电线,还有一个红色的电子定时器,这会儿归零,看起来特无辜特安稳。

 

可关键是那玻璃盒四周紧密服帖,像是一块完整的材料所做。

 

无缝。

 

 

 

苑西路,一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马路,既不在繁华的市中心,也没有什么名人曾经居住过,可今天,它注定会成为各大媒体的焦点。

 

张佳乐赶到的时候,已经有消息灵通的媒体闻风而动,守在路口的安全警戒线外好奇地往里面张望着。他打了个哈欠,抓了抓凌乱的头发,朝旁边伸出了手。跟在他身后的青年毕恭毕敬地递上了他的警员证,他也没看,目光呆滞一脸没睡醒地送到了警卫的面前。

 

“我就是张佳乐。”

 

他甚至都不需要说明自己拆弹组组长的身份。凭着他张佳乐那响彻整个警署的三个字,就足以让他在这样的场合畅通无阻。

 

叶修一个人叼着没点燃的烟坐在空空的房间里,看着那个玻璃盒发呆,眼皮有点沉。所有人都被他赶了出去,包括他自己刑警队的人。整幢老式公房从未像现在这样安静过,安静得令人心生畏惧。

 

听到脚步声,他懒懒的转过头,然后就被眼前的张佳乐惊到,吓得嘴里的烟都掉了。

 

“你怎么穿成这样?难道你要接替小周去出警讯?”

 

张佳乐一脸阴郁地站在门口,看起来起床气还没消,但身上却穿着一件特别正式的小西装,里面的深色衬衣扣子扣到了第二个,配了一根同色系深蓝色挺括的领带,亮晶晶的水晶袖扣特别的晃眼。配上他那张原本就俊秀的脸,整个人显得特别的英俊潇洒充满魅力。这简直就是要接替周泽楷成为警队之花的节奏啊。

 

除了那因为睡姿不佳而微微翘起的几根呆毛暴露了他原本的形象。

 

张佳乐白了他一眼,没搭理他毫无意义的问题,他现在身体是来了,但灵魂还在床上,特别不想说话。他来是为了拆弹的,既然叶修要他亲自来,自然有要他来的理由,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如果只是故弄玄虚、大惊小怪的普通炸弹,他就把叶修给拆了。

 

叶修翘了翘嘴角,见他没理,忍不住继续道,“还是去相亲?”

 

张佳乐一顿,随之目光一沉,竟然老实地点了点头。

 

叶修没想到自己随便说说调侃两句,竟然还真的猜对了。这时反而有些心慌,他最怕张佳乐这种性格的人,看起来好像挺正常的,该哭该笑,可心里真的在想什么却从来不说,全都憋在肚子里,自己在那里瞎琢磨。

 

“我今年27岁了。”那低落消沉也不过只是一瞬间,张佳乐接过身后青年递来的袖套和手套,语气平淡,“我妈每天烦我,之前我还能不理,可她最近身体越来越不好,上个月生病住院,对着我一直叹气,我想,见见就见见吧,还能把我吃了不成。我假期好不容易才排到今天,约了午饭,我估摸着拆完弹录完笔录我也没时间回家换衣服了。”

 

“……”叶修咬着烟,过了半晌,“是啊,你确实是挺困难的。”

 

“滚滚滚!你比我还大两岁呢!老处男!”刚才还有些忧郁的气氛一扫而空,张佳乐与叶修对呛显然是精神百倍。

 

“呵呵,哥那是守身如玉,这年头像我这样的人不多了啊,也不知道谁会有这样的福气。”叶修感叹道。

 

“滚蛋吧!”

 

看着张佳乐带着鄙视的脸,叶修笑了笑完全没在意。

 

“小远,你也来看着。”张佳乐戴好手套,看了一眼一直跟着自己的青年。

 

“等下,”叶修这时突然伸手拦了一拦正准备上前看炸弹的张佳乐,在对方不耐烦的神情下,提醒道,“其实你打算去相亲了,我觉得可能对你而言是一桩好事,但现在是工作时间,我还是有必要提醒你一下,看到那个东西之前做好心理准备。”

 

张佳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觉得叶修不像是在故弄玄虚。一把把他推开快步走上前,终于看清了那个无缝玻璃盒。

 

张佳乐只觉得自己脚下像是生了根,有人死死地拽着他,不准他再去靠近一步,他本能地觉得那个人可能就是他自己。全身的血液像是完全凝固住了,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的跳动着,血液从左心房到右心房,再从右心房回到左心房,却无法被压出他的心脏。

 

然后,满满的,满满的,全部溢出。

 

“怎么样?”叶修在他身后问道,“是不是和三年前的那个炸弹很像?”

 

张佳乐艰难地吞咽着口水,觉得牙齿都在打颤,哑着嗓子憋出一个音节,“是,虽然我没亲眼看到,但根据爆炸的碎片和……他的描述来看……很像。”

 

叶修拍了拍他的肩,“靠你了……”

 

“我拆不了……”张佳乐截断了他的话,神情黯淡,“三年前我就拆不了,现在还是……”

 

叶修正色,“拆不了?你开什么玩笑?你拆不了还有谁能拆?喂喂,这可不是耍性子的时候啊,不要因为一次失败就这么轻易否定自己嘛,上次你是因为电话遥控拆弹力不从心,有些什么差错也……啧,总之哥看重的人不多啊。”

 

张佳乐笑了笑,可是那个笑容却满是苦涩,“万一这次我又错误估算,炸弹又提前爆炸呢?”

 

叶修竟然低着头认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张佳乐笑了,“你跟小远都撤吧,太危险了,我一个人留下。”

 

“这可不行,”叶修立刻反驳,“你小子那么疯,万一想不开故意引爆这么有纪念意义的炸弹要跟他一起去,我又要被老冯逼着写检查而且恐怕三千字都不够……”

 

张佳乐抛了个眼刀,恨不得把叶修给剐了,“我要是想死,三年前他被炸死的时候我就跟着去了。你放心,我答应过他要好好活着,就不会想着寻死。快滚!你在这里影响我心情,看到你这张脸我就想为警队除害。”

 

“好好好,”叶修举手投降,“我立刻马上圆润的离开,不过这孩子……”

 

“我留下。”邹远斩钉截铁地说道。

 

张佳乐疑惑地看着邹远,他的这个助手是以作为他的接班人一手培养起来的,年纪很轻,脸蛋看起来还有些稚嫩,此刻盯着他的眼神却是无比的认真,“‘如果畏惧炸弹的话,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拆弹专家。’这是您第一次见我时对我说的话。我不敢忘记,我要留下来。”

 

张佳乐做了个深呼吸,打量了他很长时间,最后吩咐道,“那我们速战速决。小远,准备仪器先测量。”

 

叶修走到警戒线外的时候,天已经彻底亮了,他终于把嘴里的烟点燃,看着那些正在安抚清梦被扰的居民们的同事。恬噪着,抱怨着,但很有生活气息。他一向看人很准,他刚刚走时,最后看了一眼张佳乐,他觉得张佳乐就很没这种生活气息。

 

三年前就因为他这个拆弹专家的错误估算导致炸弹提前爆炸,幸好提前清了场,但还是有人因此丢了命,死的那人还不是别人,偏是当时的特警队队长孙哲平。被炸得连尸骨都没找到。这就算是两个素未平生的人,这种事也不可能轻松地放下,更何况张佳乐和孙哲平还是青梅竹马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死党。叶修甚至在那之前还听闻过一些更夸张的传闻,但不管是真是假,张佳乐的痛苦、伤心、自责和绝望都是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来的。

 

现如今,三年过去了,张佳乐还是没放下。这是叶修的直觉。但最让他诧异的是,他原本以为张佳乐在看到那个炸弹的时候会崩溃——他甚至在张佳乐来之前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呆的时候无比后悔自己竟然把他给叫来了——可张佳乐偏偏没有,大概这些年来压抑痛苦已经变成了他的习惯,就算带着那些痛苦,他也能活得很好。

 

烟不过抽了半根,叶修就听到背后一声惊呼,转身一看,张佳乐气冲冲地从大楼里快步走了出来,邹远跟在后面背着工具箱,手里竟然还捧着那只玻璃盒。

 

“叶修,你玩我!”张佳乐怒目瞪着他,“天不亮,把我叫过来折腾一塑料玩具?!”

 

“这不能啊!”

 

尽管这么说着,可还是没人敢靠近。张佳乐一把扯过邹远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玻璃盒,“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跌得粉碎。

 

“看清楚了,这玻璃盒和那些保险箱里的弹药就一根引线连着,把盒子拆下来只要把那根线割断就成。那些弹药我留在房里了,你自己拿去放个鞭炮庆祝一下吧。”说完,他正了正领带,用下巴看着叶修。

 

“啊呀,不愧是第一拆弹专家,乐哥就是专业啊,就是胆大啊。”反正没事就好,叶修不在意这些,“不过你还得跟我回趟局里,这不管还会不会炸,总要处理掉,你既然来了,就负责到底嘛。”

 

张佳乐对叶修的语气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只得无奈地跟着叶修回去善后。

 

从警局出来的时候,不过才早上八点,张佳乐没吃早饭有点饿,可相比之下,现在他更困。看着自己这一身正装,郑重得过头了,显得有点滑稽,想着是不是要回去睡个回笼觉再说,然后他就在马路对面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的身形相当眼熟,身上穿着一件皮夹克,下身一条普通的水洗牛仔裤,就站在那里,红绿灯的旁边,看起来像是在等着绿灯过马路,可是他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张佳乐的身上。大概是他的目光太炙热了,让张佳乐注意到了,可就在他看到那张脸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张佳乐茫然无措地张大了眼睛,可来往的汽车车身完全遮挡住了他视线。接着,等车完全驶过,再也没有什么能阻碍时,马路对面那个位置却又变得空无一人了。

 

可是,那张带着刀疤的脸实在让他有些难以自控。他跑了过去,翻越隔离带,甚至没有在意自己是不是闯了红灯,身边暴躁的喇叭声和司机的谩骂声响成了一团,可他的世界里却是静音的。他什么也听不见,就连自己的声带振动,大喊出的“孙哲平”三个字也听不见了。

 

 

一个穿着白色蕾丝连衣裙的年轻女子坐在咖啡馆里,脸上画着清新淡雅的妆。她看起来气质不凡,谈吐优雅,否则也不会只是微微皱着眉看着眼前独自闷声狂喝橙汁的男人。

来咖啡馆却只喝橙汁;而且只给他自己点了一杯,压根没管她;坐下后只是礼貌性地打了一声招呼再无他话,就算这个男人长得不错,工作也很体面,但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会照顾人的好的结婚对象。她对今天的这场相亲有点失望。

“张先生,你不问问我在哪里上班吗?”女人柔声问道,她还是想再努力寻找一下他身上的优点。

“张先生?” 张佳乐有些愣神,他还在想刚才路口那个同孙哲平长得一样的男人,心思全不在这场相亲上。

“啊?啊,抱歉,我有点累,你喜欢什么就自己点好了,我信用卡已经放在收银处了。”张佳乐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现在需要彻底静下心来,根本没有什么精力去应付所谓的相亲对象。 “张先生,请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对我没什么感觉?如果是的话,我们也就没有再坐下去的必要了。”

张佳乐抬起头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语气平淡地说道,“抱歉,浪费你时间了。其实我并没有再恋爱,甚至结婚的打算。” 女人很敏感地捕捉到了他话里那个“再”字,有点不甘地问道,“张先生还没走出上一段感情?”

张佳乐笑了,没有回答,但是眼神却像是欲盖弥彰。 “我想,我大概还喜欢着他。”对着陌生人突然就有了点倾诉的欲望。 张佳乐活了多久,他就同他纠缠了多久,直到三年前那场意外之后才开始缺席。他心里有那么一个位置,是属于这个人或者是这段感情,不管是当作如白月光美好的初恋还是一段没有善终求而不得的痴缠,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甚至是他曾经幻想过的和平分手或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收场——尽管最终他们俩的结局超脱了他预计的任何一种可能。只要张佳乐还活着没失忆,总能在某个特定的情景,突兀地想起那些热烈的曾经。

就算过去三年,三十年,两个人生离或是死别,分别在各自的幸福中老去,也不会丢失彼此心里的那个与自己差一点就能修成正果的人的位置。

人生有遗憾才显得那么美,想要走一回,却又不愿多走,只要一回就够了。

张佳乐看起来有些忧郁,但至少不再懒洋洋的了。

大概是谈到孙哲平的关系,张佳乐算是打开了一点话匣子,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别人提起过孙哲平了,现在面对陌生人,他有点滔滔不绝,说孙哲平的好,说孙哲平的坏,就像是被蚂蚁一点点掏空的大坝,在岁月的点滴侵蚀下,所有的防备溃不成军,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那惊涛巨浪般的洪水有了倾泻的机会,压根就没想对方是否感兴趣。幸好那个女人是个很有修养的人,坐在他对面安静地听着,并没有拂袖而去。她仔细地观察着张佳乐,发现张佳乐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没什么心眼,时间一长就把喜恶全堆在脸上,说到喜欢的话题,语速会变得有点快,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忧郁,笑起来像个小孩子,有点不成熟,但至少还算稳重。

“你们为什么分手?”她一问出这个问题就有点后悔,可张佳乐脸上的笑却只是稍微敛了敛,他早就接受孙哲平死亡的事实,即使他确实如叶修所料想的那样没有走出来,但他也不像别人想的那么脆弱。

“他三年前意外去世了。”

“对不起。”女人有些惊慌失措,张佳乐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可是他的神情到底还是黯淡了下来。 作为礼尚往来,那个女人也给他讲了一些自己之前感情的事情。平淡的交往,平淡的分手,远没有他和孙哲平那么的轰烈。其实他们也只是一对很普通的情侣,也会吵架,有时还会动手打起来,但总有人会先低个头服个软,有时是孙哲平有时是张佳乐。

拿孙哲平的话来说,这要不吵不闹,也就自己和自己过了,可人有时候还会和自己过不去呢。要是让他同另一个孙哲平一块过,他宁愿天天和张佳乐吵架。 叶修那会儿笑他没出息,他也只是抖着腿扬了扬眉,回了一句,你懂什么。 一向热衷于嘲讽的叶修这下是彻底没词了,谁让他从来没谈过恋爱呢。 最后,一场相亲演变成了情史交流会,两个人反而聊了很久,张佳乐做了一回妇女之友,站在男人的角度指出了她之前的那段感情里一些问题。 临走前,她要了张佳乐的电话,看得出来她对张佳乐还是有点兴趣的,虽然他说没有谈恋爱的打算,但毕竟他想要谈恋爱的人已经没了。这不算什么卑鄙的趁虚而入,自己只是在合适的时间出现了而已。 张佳乐笑了笑,给了她自己的号码,却没有要她的。 回到家已经快下午四点了,他一肚子的橙汁,一点煮饭的欲望也没有,困意反而愈发强烈。匆匆地洗了个澡,钻进被子里,整个身体都舒展开来,舒服得不得了。 身子下面那毯子还是他在的时候买的,特别的柔软,现在毛都有些秃了。 可还是很舒服啊。 张佳乐蹭了蹭,侧过身,手搭在自己的腰侧。刚洗过澡,他的手心又热又潮,而腰部偏偏是他的敏感带,张佳乐在被子里拱了拱,夹紧了两条腿,感觉反而越来越强烈。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把手伸进了内裤里揉了揉已经微微站起的分身。 张佳乐闭上眼睛,脸已经快感而有点潮红,他咬着被角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奇怪的声音。这种事每个男人都会做,没什么好羞耻的。 但羞耻的是,他的脑子里此时此刻全是孙哲平。 三年没见过的人照理说应该已经面容模糊了,可是那个人在床上操他时挥汗如雨的那张脸却像是贴满了他的大脑,清晰的连他下巴那未刮干净的青色胡茬都根根可辨。 这次意外的时间有点长,张佳乐眼角发红,下体涨得快要爆发,他用上了拆弹时的手速,外皮都快蹭得有点痛了,烫得都有些握不住,可还是没用。修长的手指拼命去揉那个头,又掐又按,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有点着急,整个人都开始焦躁不安,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就摸到了自己的后方。说不清是体液还是汗,那个地方早就湿了。他深呼了一口气,直直地捅进了一个指节。干涩的甬道瞬间包裹住了指尖,阻止异物的深入。他胸膛起伏着,想起来自己其实很怕疼。 被捅开一点点的入口热的发烫,可他最终还是抽回了手。 随便又撸了两把,胯间那条东西还是软了下去。 他茫然地瞪着天花板,这算是要被孙哲平坑了一辈子的性福了啊。这个混蛋啊! 要不要去看会儿片?可是他对那些大胸大屁股的女人没兴趣,看GV更是想吐——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同性恋。 相比张佳乐“惬意地”在床上窝着,叶修这边却是忙得马不停蹄。 看起来今晚又是要通宵的节奏。 看着队里的姑娘们各个面容憔悴,哪里还看得出原本的花容月貌,叶修良心发现放他们一天的假,自己待在交警总队的办公室里继续等着消息。 事实上,他自己也快一个多星期没沾枕头了,连兜里的家钥匙也有一个月没摸过。 喻文州给他泡了一杯茶,他嫌不带劲,一会儿就得睡着,可交警总队的办公室里没有咖啡。 “你放心,只要他跑路,一定会被我们逮到的。”喻文州眯眯笑着,宽慰道。 他的茶泡得很讲究,有好几道工序,每一道都有说法,乱不得,错不得,总之叶修是无法理解这种喝茶的方式,在他的考虑里,不过就是茶叶倒上开水,顶多吹一吹茶沫子。 “我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叶修呷了一口,茶香馥郁冲淡了他口腔里原本浓重的烟味。 “有什么蹊跷?” “一般出事的人都会想要往外跑,毕竟还待在市里早晚会被抓到,但现在平静得有点不太对,看起来不像是打算逃命的样子。今天的晚报登的轰轰烈烈,张佳乐还上了个正面大特写,老帅了,我线报说老韩那儿是什么事都没有,怎么就一点动静也没呢?” “线报?” “啧啧,文州别多问啊。这可是机密。” “机密你还同我说那么多,”喻文州笑了笑,“你就是想要我帮你分析分析对吧。你老实说,我不会嘲笑你的。” “呵呵。” “刚才你提到的线人挺有意思的,”热茶的雾气慢慢地腾了上来,模糊了眼前的视线,“你说,会不会韩老大已经有所察觉了,这次弃车保帅,想要把你这个线人给挖出来呢?要不要加点奶,奶茶也不错的哟。” 叶修手里端着茶杯,刚才喻文州的话让他一凛,可马上他就笑了起来,伸手把杯子递了过去,笑得高深莫测,“有意思。”

 

 

 

紧闭的百叶窗把室外的阳光彻底隔绝。

 

韩文清看着定时器在发呆,听见张新杰推门进来的声音这才微微抬了抬头。

 

“你来了啊。”

 

张新杰点了点头,他个子挺高,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头发不长不短,鬓角修得非常整齐。穿着的衬衣西裤都分外贴身熨得格外服帖,脚上一双皮鞋也是一尘不染。他的模样看起来文质彬彬,夹着一个文件夹,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家大公司的高管。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是高管,就职的也确实是大公司。

 

“又比以前慢了不少啊。”韩文清苦笑着掂了掂手里的枪,“我以前组装一把手枪只要十八秒,现在超过半分钟。”

 

“很遗憾。但我觉得这是自然规律,你已经不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了。”张新杰说道。

 

韩文清把枪别回了腰间,他的惆怅很短暂,这种情绪并不适合他。他抬起头看向张新杰,“言飞怎么样了?”

 

“我已经安排好了,他暂时很安全。另外,刀疤出现了。在白言飞出事之后,有人在街上看到他了。永春南路和赤岭路的交叉路口,具体时间是早上八点零四分。”

 

韩文清奇道,“警察局门口?他想干什么?发现了他为什么没有立刻宰了他?”

 

张新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在警察局门口杀人他们现在就不可能还这么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商量对策了。

 

“好吧,你先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半个月前我让刀疤去了一趟K市处理缅甸那边的生意,”张新杰顿了顿,补充道,“是玉石生意。”

 

“不是说好了不再做云南那条线了吗?”韩文清皱着眉问。

 

“是不做了,但我们在那里还有些‘店’,得善后。”张新杰回答道,“但他一进了K市,就联络不上了。直到今天早上,他又出现了。”

 

韩文清沉默了片刻,但脸上隐约可见杀气。

 

“新杰,你确定内鬼就是刀疤吗?”

 

“不知道。”张新杰垂下眼帘,语气很平淡,“我不做任何推论和假设。但我这里有一样东西,希望你看一下。”

 

他从手中的文件夹里抽出了一份档案。

 

照片上的那个男人理着很短的短发,看起来很精神,表情有些倨傲,穿着特警警服,肩章上警衔非常高。

 

“谁这是?”韩文清皱着眉问道。

 

张新杰推了推眼镜,并没有直接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这个人很年轻,但警衔很高,说明他很有可能是退伍后被选入特警部队的。一般拍证件照都会穿全套,但他里面并没有穿浅蓝色的制服衬衣,说明这个人的性格很不羁,不太拘小节……”

 

“我问你这条子是谁?!”韩文清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

 

张新杰没有生气,依然语气平静,看着韩文清反问,“你有没有觉得他很像刀疤?”

 

韩文清一怔,又去看那张照片,原本还未察觉,可是经张新杰这么一提醒,那张脸果然越看越像。只是刀疤脸上那条疤痕太过狰狞,像条大蜈蚣似的趴在脸上,有些看不出他原来的样貌。因为又丑又可怕,看着就令人生厌,所以韩文清此刻这才惊觉自己从未仔细看过刀疤的脸,完全回想不起他那张脸的细节。张新杰又抽了一张照片出来,这张经过技术处理后的照片上,那个特警的脸上也被加了一道刀疤,这下看起来几乎如出一辙。韩文清一拍大腿,“就是他!”

 

可张新杰却摇了摇头,“确实很像,但你再看这张。”

 

他又掏出来了一张将两人脸迭在一块处理对比后的照片,“他们的脸型不太一样。”

 

这么细节的问题也就只有张新杰才会在意,可是在韩文清的心里几乎已经认定,刀疤肯定就是照片上的这个特警。

 

“这个条子叫什么?”

 

“孙哲平。”张新杰回答道,“三年前死了。”

 

韩文清眉头一紧,他这会儿算是终于明白为什么张新杰即使在面对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都不能肯定地说他们是同一个人。

 

“有什么办法可以搞清楚?”

 

“我已经在做了。”张新杰掏出了另一份档案,上面也是个警察,“张佳乐,据说与他有非比寻常的特殊关系,如果孙哲平还活着,一定会去找他。”

 

“男人?”韩文清挑眉。

 

张新杰推了推眼镜,“我认为同性恋是个人问题。我对此不作任何评论。”

 

“好吧,不仅是个男人,而且也是个条子,你有什么办法?”

 

“我已经指示待在警队里的兄弟去接触张佳乐了。”

 

“他?”韩文清若有所思,“其实我一直觉得,他做事不够狠,你们不是都说他比娘们还温柔吗?”

 

张新杰笑了,“只要能杀人,无论是麻绳还是尖刀,我并不在意。”

 

“你负责我放心。”韩文清闭上眼,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房间里很暗,只有微弱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窗叶的缝隙照射进来,可是就连百叶窗外面的世界此时也已近黄昏。

 

 

叶修坐在茶餐厅的雅间内抽着烟,夹了个虾饺刚要往嘴里送,对面那人一拍桌子,气急败坏地说道,“叶修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叶修懒洋洋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只见那个男人带着顶帽子,围了根羊毛围巾把半边脸都遮住了,可还是挡不住他脸上那条自右眼眼角一直划下的深深的刀疤。

 

“你怕了?”

 

“放屁!”

 

“那不就得了。我送你进去当然会确保你的安全,他们不会那么快对你动手的。这次我也帮你都准备好了,交警总队那边打了招呼,你在云南酒驾拘留都有迹可循,没什么好怀疑的。”叶修说得胸有成竹。

 

那人似乎对叶修十分信任,对他的安排也没有任何疑问,他看起来终于是松了口气,可过了一会儿,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脸色看上去还是有些阴郁,“那个张新杰不简单,我看我暴露是迟早的,你瞒不了他。”

 

叶修一摆手,“张新杰就算对你有所怀疑也是正常的,我没想过能骗过他,能在霸图混个一年半载你已经很出色了。不过,他这个人谨慎过头,没有确切证据绝对不会动手,所以也为我们赢得了一点时间。”

 

那刀疤沉默了一会儿,猛吸了一口奶茶,沉声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回警队?”

 

“快了。”

 

他似乎对叶修的回答很不满,可是却又无可奈何。

 

“我知道,我先走了。”

 

“嗯。”叶修伸手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小心点,我们等你回来。”

 

那人似乎是露出了一丝苦笑,可叶修已经把筷子伸向了桌上的小笼包。

 

叶修走出茶餐厅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下班的晚高峰让街上看起来很热闹。他突然听到一边有人在争吵,扭头望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警察同志,我车就在这里停了五分钟也不到,你这次就不要罚我了吧。”

 

“什么五分钟?我在这里足足等了二十多分钟了!”

 

“……这位小同志,我真的只是去上个厕所,这拉不出来我也没办法的呀!两百块钱,我今天一天白做了。”

 

“哟,我当是谁呐,贴条小交警,我们又见面了。”叶修站在一边抱着手臂,笑得贼兮兮的,“今天又给你们喻队创收多少啦?有好处怎么也不想着哥一点?”

 

蓝河抖着嘴角,手指指着叶修,“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可是良民啊,我不在这里难道在监狱里啊!倒是你,唔……我记得上次见到你的地方好像离这里有点远啊,不是一个区的,你怎么跑这里来开罚单了?”

 

“好啊!”那个被蓝河开了罚单的司机闻言立刻叫了起来,拽着蓝河就不撒手了,“警员证掏出来我看看!你乱开罚单我要投诉你!”

 

四周围观的群众也开始窃窃私语,蓝河急了,小脸涨得通红,急急地摸出警员证,“我是给同事代班!”

 

“代班?”叶修挑眉,语气里充满了质疑。

 

“爱信不信!”蓝河哼了一声,刷刷写好罚单贴到了车窗玻璃上,然后迅速逃离现场。可没走多远就见叶修在身后远远地跟着,他当下就恼了,立定喊道,“叶队今天怎么那么清闲?不用去抓坏人吗?跟着我干什么?”

 

“啊呀,我也刚好走这条马路而已,谁规定了这条马路只能你走,我走不得?再说了,要不是那天某个人捣乱,我早就抓到坏人去老冯那儿领赏了,今年的先进还是我们刑警队,某人的交警总队还是不行啊,就算交再多的罚款也改变不了什么啊,真是可怜,每天在外面风吹日晒开罚单……”叶修一边朝蓝河走去,一边像是在自言自语。

 

“够了啊!”蓝河吃瘪,脸上神情格外的郁卒,可叶修话里那句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没有抓到坏人,更让他有些不安,低着头,嘟囔地说了一句,“对不起,那天我不是故意的。”

 

“你说什么,我没听到。”

 

蓝河憋红着脸看他,心里朝他狠狠地比了个中指。

 

叶修呵呵笑了起来,“说起来,你知道我名字啊?不过,那也难怪,我年年都拿勋章,整个系统没人不认识我,呵呵,太出名有时候也不好啊,分分钟被人认出来,压力太大了啊。”

 

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蓝河心里在怒吼,忍不住就想抄起地上的板砖朝他脑袋上砸去。

 

“那你叫什么?”

 

“啊?”

 

“啧,心不在焉啊!我问你名字呐,你知道我名字,我不知道你名字这不公平啊。”

 

“我……我叫蓝河。”

 

“不是真名吧。”

 

“当然是真名!”蓝河气得跳脚。叶修突然觉得这个小交警还挺逗的。

 

 

张佳乐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这种日夜颠倒的生活自从他独自一人开始生活后便时常发生。他饿得有些难受,拉开冰箱后发现,里面只有两根黄瓜。他拍了个黄瓜,准备拌的时候发现家里连盐都没了。

 

张佳乐愁眉苦脸地哀嚎了一声,只能抓了抓头发,换了件衣服出门觅食。

 

门一打开,发现走廊里堆满了东西,他愣了楞,隔壁就有一个男人探出了头,“诶,你好你好,我是刚搬来的。”

 

“你……你好……”张佳乐茫然地看着那个新邻居。那人戴了一副平光眼镜,看起来很斯文,说话也慢声慢气的,感觉很和善。

 

“不好意思,我稍微占用一下走廊,马上就弄好了,不好意思啊。”

 

他一连说了两个不好意思,礼貌谦恭,张佳乐对他的印象不错。

 

“没关系,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要帮忙吗?”

 

“啊呀,那怎么好意思啊,说起来我一个人搬还真有点吃力,如果有人能帮忙就太好了。不过,我刚做了晚饭,你要一起来吃吗?先吃一点,再来搬吧。”那个男人笑道。

 

一听到有吃的,张佳乐的眼睛立马亮了,要是有尾巴,这会儿一定翘得老高,还得摇一摇,可嘴上客套的话却是难免,“这还没干呢,就先吃你一顿饭……”

 

“啊呀,不用客气,我们以后是邻居,互帮互助!对了,我叫林敬言。”那个男人笑眯眯地说道。

 

“我叫张佳乐。”

 

这会儿他也就不再客气了,顺着香气就钻进了林敬言的厨房,意外地发现那几盘菜全是他最爱吃的。

 

他正在那里乐不可支,完全没注意到背后林敬言嘴角微微牵起的笑意。

 

 

 

在单位楼梯间里上下打量完在警服外套着白大褂的新邻居后,张佳乐一时间思维有些停滞。隔了五秒,才惊叫道,“诶诶诶诶!!老林!!你怎么在这里?”林敬言笑了笑,推了推平光眼镜,似乎并没有特别意外。

 

他身边的肖时钦看着咋咋呼呼的张佳乐也有些吃惊,“怎么,张队认识林教授?” 两边仔细询问后才知原来这林敬言是警队危险物品处理科特意请来的化学专家,刚刚从外省调过来,这周才正式上班,肖时钦作为科长正带着他四处转转熟悉一下环境,没想楼梯刚下了一层就遇到了张佳乐。

 

“我们的弹药专家,”肖时钦介绍起了张佳乐,“不过你们既然是邻居应该更熟悉才对。他们的爆炸品处理专队就在我们楼下。”

 

“久仰久仰,一直听说警队里有一个十分了得的弹药专家,没想到居然就是你。”

 

“老林你突然这么客气我有点不习惯。”张佳乐笑道。

 

“说起来,我倒有个好提议。”林敬言突然顿了顿,旋即微微一笑,“我刚搬来也没买车,上班有点不太方便,不知道能不能搭张队的车?如果张队不嫌弃的话,可以来我家搭伙。”

 

这简直正中下怀啊!

 

别看张佳乐走出去人模狗样的,但事实上他的单身汉生活质量一直都特别糟糕。作为一个吃货却没有相应的厨艺技能,这让他时常感到特别痛苦。加上平时因为工作的关系,饮食很不规律,饿了就吃不饿就不吃,另外挑食偏食也很严重,喜欢吃的狂吃不爱吃的碰都不碰,有时拿饮料当水拿薯片当饭,没人约束之后,这种事他常干。

 

自从林敬言搬到他家隔壁之后,偶尔去蹭了两顿饭,吃货张佳乐就有些心神动荡了,只是他脸皮太薄,想等再熟稔一点之后就提出去林敬言家搭伙。钱不是问题,他看重的是林敬言满点的厨艺技能。

 

没想到现在林敬言竟然自己主动提出来,对于这种天上突然掉馅饼还刚好砸在自己脑袋上的好事,张佳乐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了。

 

两人越来越熟络,上班下班同出同进,平时吃饭也凑一块,关系好得不得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两人早就认识。张佳乐虽然看起来挺忧郁,但是他人并不算特别内向,以前是个特别能来事的主,像朵太阳花,给点阳光就能开得特别的灿烂,现在成熟稳重多了,但相比林敬言内敛的性格,还是显得有些神神叨叨的。对于这些林敬言似乎并不反感,脾气好得像只兔子。

 

不过,有一点始终让林敬言有些无法理解——张佳乐对于茶叶蛋有着近乎疯狂的热爱。

 

他早上去上班的时候总要特意绕路拐到警署附近一家卤味店去买两个茶叶蛋,就算是迟到也一定要去,据他说,这是他吃遍Q市吃过的最好吃的茶叶蛋,哪儿都比不了。

 

可最近一连几天,他总是晚来一步,一锅茶叶蛋全部被买走一个都不剩。吃不到还不算太糟糕,可是一心想要请林敬言尝尝证明自己的评价并不夸张的张佳乐却觉得特别的不痛快。

 

他这天特意嘱咐林敬言早起,奈何早高峰太过凶残,等张佳乐冲进小店的时候也只不过比平时早到了十来分钟。但这次,他看见了那个同他争夺茶叶蛋的人。

 

张佳乐大喊着“先卖我两个”的时候,老板已经笑眯眯地伸手接过那张五十元的钞票。

 

张佳乐盯着那锅茶叶蛋眼睛里像是在喷火——老子快一个星期没吃到了,这种痛苦你们这些凡人是不会懂的。

 

凡人老板看了看张佳乐,又看了看那个先来的年轻人,一脸为难。

 

“没关系,你拿两个好了。钱也不用给我了,本来我也是帮同事们买早点的,你看我这里还有一大袋包子呢,不差这两个茶叶蛋的。”那个年轻人声音清亮,穿着一身浅蓝色的交警制服,微微笑着夹了两个茶叶蛋放进袋子里递给了张佳乐。

 

原本气势汹汹准备大战三百回合的张佳乐这会儿却突然蔫了,那“横刀夺爱”的小交警语气温柔,似乎一点也没介意。

 

张佳乐吃软不吃硬,耳根软心肠更软。

 

他耳朵一红,含糊地道了个歉就往门外走,蓝河急忙催着老板快点装好茶叶蛋,快走了几步,在门口追上了张佳乐,把茶叶蛋塞进了他的怀里,“真的不用客气,总是害别人买不到我也很不好意思,明天起我就少买几个好了。”

 

“张佳乐,今天买到了吗?”车里的林敬言摇下了车窗,却先看见了张佳乐身边的蓝河,微微眯起了眼。

 

张佳乐苦笑一声,转过头对蓝河道了一声谢,朝林敬言晃了晃袋子。

 

“对了,你在哪个点执勤?我开车送你去。”张佳乐对蓝河说道。

 

“啊,我不执勤,我在交警总队坐科室了。”

 

“顺路,交警总队在我们大楼对面,上车吧。”

 

也不等蓝河拒绝,张佳乐就拉着他上车了。

 

蓝河上车后和林敬言打了个照面,两人寒暄了一番,林敬言似乎对蓝河很有兴趣,一向话不多的人居然和蓝河聊了起来,张佳乐坐在那儿专心开车也没怎么听,就觉得蓝河笑盈盈的模样挺讨喜。

 

拐了两个弯,过了三个红绿灯,车先停在了交警大队的门口。

 

看着蓝河渐渐走远的背影,张佳乐笑了笑,“这孩子挺自来熟的。性格也不内向,和你都能聊上几句,我听你们聊得挺开心的。还给同事带早餐,看来人缘也不错啊。”

 

林敬言咬了一口茶叶蛋,随口答道,“是啊,特别讨人喜欢,不管你说什么话题,他都能接上,而且三言两语就能摸清你的喜好和态度,然后就会顺着你说,一看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他淡淡地瞥了一眼张佳乐专注开车的侧脸,小声地自言自语,“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啊。”

 

蓝河没坐电梯,走的是安全通道,没想到刚走了几步就听到一个格外耳熟的声音带着丝轻佻在空荡荡的楼梯口回荡,“哟呵,怎么又碰到你了,贴条小交警?”

 

蓝河脸一白,脑子里瞬间蹦出一张脸,抬头一看,果然见叶修正靠着楼梯扶手抽烟,脚边一地的烟头。蓝河抖着嘴角提醒道,“我们这儿禁烟的。”

 

“所以我躲到安全通道来抽嘛,这也会被你抓到,蓝河你真是太厉害了。”

 

“叶队真闲,跑来交警大队抽烟。”

 

“嗯,是啊,总在刑警队抽,被她们赶出来了,说我逼她们抽二手烟,所以过来污染一下你们的空气。”叶修笑着,用修长的手指弹了弹烟灰。

 

要脸不!?太没公德心了吧!

 

蓝河在心里愤怒地朝他比了两个中指,打算不理他,“蹭蹭蹭”地爬上楼梯,刚从他身边绕过,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手,“啧,我说怎么就闻着那么香啊,茶叶蛋啊这是,呵,还有白菜猪肉大包子,你怎么知道我特爱吃这个?”

 

“等等!这是给同事们买的,没多买!”蓝河两手都拎着袋子没法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修摸走了两个肉包和一个茶叶蛋。

 

“我难道不是你同事?”叶修厚颜无耻地说道,“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刑警队发展?虽然危险了一点,但更有意义啊,比你每天贴条有意思多了,我们队里正缺人投喂,你来了那帮家伙一定把你当菩萨一样供起来。”

 

“不用了!在这里也一样是为人民服务!”蓝河咬牙切齿。他不敢多待,生怕叶修一会儿想起来又来多摸几个,说要给他刑警队的人带,那他今天就全白买了。

 

叶修呵呵笑了两声,摁灭了烟头,随着蓝河一同回了办公区域。

 

他自然是来找喻文州的,只是喻文州还没来,他来得早等了一会儿就有点犯烟瘾,所以就寻了个地方抽了两根烟,没想到这样也能遇到蓝河。

 

他这会儿终于是仔细打量起了走在自己前头像避瘟神似的蓝河了。身姿挺拔,模样俊朗,穿着一身制服看起来精神奕奕的。都说交警算是和普通人打交道最多的警察了,每天大街小巷都能看见,是警队对外的窗口,选的人都是有模有样又有气质,代表着警队的形象,和他们刑警队的人刚好是两个极端。他们毕竟时常便衣更方便一些,容貌也力求平凡,不容易被人记住最好。现在看来,还真是诚不欺我。

 

蓝河拐进了办公室,里面立刻热闹了起来,围成了一圈,纷纷接过他手里的袋子,把他围在了中间。

 

看起来大家都挺喜欢他的啊。叶修翘了翘嘴角,多看了一眼,便径直朝尽头的队长办公室走去。

 

 

安全通道一般都没有什么人走动,尤其是七八楼以上这种楼层。但蓝河还是仔细查看了一番,确认没有人才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等了十几秒,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清脆的童声。

 

蓝河立刻喜上眉梢,“小卢,是我。”

 

“蓝哥哥!”卢瀚文听出了蓝河的声音也特别的高兴,可小孩子脾气一秒就变了,闷闷地说道,“你怎么都不来医院看我?孤儿院的老师也说你好久没去了。”

 

“想我了?”蓝河低声笑道,“抱歉抱歉,哥哥最近太忙了,你乖乖的听老师的话,下次去,我带好东西给你。”

 

“什么好东西啊?”小卢有些兴奋。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所以啊,你要乖乖地配合医生,别又闹脾气,听到没有?”蓝河哄道。

 

“我很乖啊,现在头发掉光了我也没再哭了……”

 

蓝河一听,心里立刻一揪,可那也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他的语气听起来依然轻快,“头发嘛,掉了还会再长的呀,你看电影里那些厉害的叔叔都是光头。”

 

“蓝哥哥也很厉害但蓝哥哥怎么不是光头?”

 

“因为我还不是最厉害的呀。”蓝河对于哄小孩其实很有心得,可是今天他却不能多说,只能稍微再嘱咐了几句,发誓保证一有空就会立刻去医院看卢瀚文,那小孩才恋恋不舍地把电话挂断。

 

蓝河手里握着热得发烫的手机,靠在冰凉的墙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闭上眼,似乎还能嗅到空气里淡淡的烟味。他有些嫌恶地扇了扇,想要驱赶那些味道,那些叶修带来的让他不安的味道。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崭新的电话卡,他今天早上买早饭之前路过报摊刚买的。换上新的电话卡,拨号,电话接通。

 

此刻的蓝河面无表情,丝毫不见方才同孩子讲话时的温柔缱绻,只听他好听的嗓音在空旷的安全通道内轻轻的回响。

 

“查一下一个刚来警队叫林敬言的人,他似乎在接触张佳乐。”

 

他低着头,皱眉看着叶修留在地上的烟头。挂了电话后把那张手机卡拿了出来,同那堆烟头扔在了一起,然后用从卫生间拿来的扫帚簸箕一同清理干净。

 

 

 

水泥台阶上有些潮,天空阴沉沉雾蒙蒙的,远处的高楼被云雾遮盖住,就像他的未来一样,一丝一毫都看不清。 可从外面吹进来的空气闻起来到底还是比较新鲜一些。

 

孙翔打了个喷嚏,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坐久了腿有点麻。

 

“这小子怎么还在这儿,没人来接?通知家里了吗?”

 

孙翔回头瞥了一眼,一个年轻的警官正站在他的身后。

 

他“嗤”了一声,没理。

 

“这小子还挺横啊。待了多久了?”这后半句话是问孙翔的,但孙翔显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还是一旁的教官替他说了,来我们少管所三年了,今天刚刚准备放出去。

 

犯了什么事?

 

好像是打架。

 

打架?打到少管所还判了三年?够厉害的啊。

 

听到有人说他厉害,孙翔用余光瞥了那警官一眼,目光中似有赞许之意。

 

那警官见他终于注意到了自己,不由干笑了两声,“我叫方锐,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虽说我是少管所的头,专管少年犯,但说‘管’这个字不好,我比你们也大不了多少,毕竟你们还是孩子,还是应该以‘教’为主。”

 

“呵呵。”孙翔冷笑。

 

方锐脸上表情没怎么变,问道,“怎么没人来接,你还没满十八岁吧?未成年人没人签字的话你出不去。”他转过头问同行的教官,“通知他家里了吗?”

 

“通知他妈妈了。”

 

“她不会来的。”孙翔这时插嘴说道,神情很是淡漠。

 

方锐一愣,不过这种事他见得多了,来他们少管所的孩子大多家庭都有些问题,对此他并不意外,“那还有别的什么亲人吗?你爸呢?叔伯兄弟呢?”

 

“我爸妈很早就离了,我爸早死了,我妈后来也不管我,我哥……”提到哥哥,孙翔突然就沉默了,脸上随之黯淡,像是陷入了一场沉思之中,他应该是在回忆哥哥,抿着嘴角,表情有点复杂,“他也不在了。”

 

“那就嫂子什么随便吧。”方锐随口一说,他已经打算亲自去打电话给他妈妈了,可孙翔听到他这句话后却是微微蹙了蹙眉。

 

二十分钟后,张佳乐把他的SUV停在了少管所的门口。

 

“我可以签字带走翔翔吗?”张佳乐也不含糊,逮住方锐劈头盖脸就问。

 

“咳咳,虽然有点不合规矩,但老林刚才来电话跟我打过招呼了,张队这身份摆在这儿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张队别紧张,先坐先坐,我把那小子叫来。”

 

张佳乐确实有点紧张,先别说他已经好几年没看到孙翔了,那个倔脾气的臭小子现在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还是个问题,主要是他和孙翔之间唯一的关系其实早就没了,现在他俩说是陌生人也完全没有什么错。

 

孙翔很快就被带了过来,没敢看张佳乐,站在门口依然一副强头倔脑的模样,但表情却是怯怯的。

 

他长高了,现在只比张佳乐矮一个头了,身体也壮实多了,看起来像个小男子汉。

 

张佳乐看着看着忽地就笑了,他仿佛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孙哲平,每天放学也不回家,就野在外面捣蛋、调皮、打架,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大人训的时候耿着脖子一脸的倔强,然后引来大人更愤怒的打骂。

 

他脸上的笑慢慢地淡了,心却跟着渐渐开始痛了起来,他摇了摇头,迅速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张佳乐快速地签好了文件,方锐向他交代了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他就领着孙翔走出了少管所。

 

“翔翔,我们先去吃饭好不好,我今天下午请了假……”

 

“不用了。”孙翔低着头,闷声道,“谢谢你弄我出来,我会报答你的。”说完,孙翔拎着自己的东西扭头就走。张佳乐大惊,一把上前拉住他,忙问,“你要到哪里去?”

 

“跟你有什么关系?”孙翔冷着脸问,可目光却完全不敢在张佳乐的脸上停留,看起来像是又羞又愧。

 

“怎么没关系?我保你出来的,你万一出事我要负责的,更何况这么冷的天,你晚上睡哪儿?你身上有钱吗?吃饭呢?”

 

“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孙翔一抬胳膊甩开了张佳乐的手,不耐烦地说道,“反正我不会给你惹麻烦就是了。”

 

“艹,小兔崽子,你皮痒了是吧。”张佳乐一巴掌削上了孙翔的脑袋,孙翔刚好比他矮一个头,他意外地发现这样抽他特别顺手,不由又多来了一下,“你也知道不想给我惹麻烦?你这样不听话叫不给我惹麻烦?我抽死你!”

 

孙翔被打得有些恼,“你够了啊,再打我就还手了啊!”

 

张佳乐冷笑,“我抽你哥他都不敢还手,你个小鬼毛还没长齐居然还敢跟我叫板!”说完又是啪啪两声抽在他脑门上。孙翔抖着嘴角,忍了又忍,死死地瞪着张佳乐眼里满是不甘,可说真的,他还真不敢还手。

 

张佳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活动了下手腕把他塞上了副驾驶的位置,孙翔冲着他偷偷比了个中指,小声嘀咕了句,老子不打女人。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张佳乐抬了抬眼皮,左手按了按右拳,只听指节发出“咔嗒”一声。孙翔应景地缩了缩脖子。

 

张佳乐先带他回了趟家,站在门口掏钥匙的时候,孙翔不知怎么的又开始闹起了别扭,死活不肯进门。

 

“如果你家里有奇怪的女人或者男人,我会忍不住替我哥揍人的。”孙翔沉着脸说。

 

张佳乐笑了起来,朝他屁股踹了一脚,把他踹进了屋里,“瞧清楚了,有外人吗?”

 

孙翔斜着眼看了一看张佳乐,还当真巡视起了他的房间,绕了两圈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脸我哥果然没疼错人的表情。张佳乐冷笑,从冰箱里拿出冰汽水丢给他。

 

“咦,佳乐你回来了?你弟弟接到了吗?”这时林敬言已经下班回家了,路过张佳乐家的时候发现他家大门半掩着没有关,便顺手推门进来了。

 

“啊,是啊,今天真是谢谢你啊……”张佳乐正准备走上前跟林敬言打招呼,突然手上被大力地一拽,孙翔沉着脸就站到了他的身前。

 

十七岁的小鬼比张佳乐还要矮一个头,下巴却翘得高高的,挑着眉冷眼看林敬言,“你哪位啊?”

 

“你怎么跟人说话的?”张佳乐有些尴尬。

 

孙翔却是不管,“‘佳乐’也是你叫的?我哥都没叫得这么肉麻过,你凭什么这么叫啊,跟我一样喊‘乐哥’懂吗?来,喊一遍。”

 

“呵呵。”

 

张佳乐满头黑线,一脚把孙翔踹到了一旁,表情窘窘地对林敬言道,“小孩子不懂事,你别理他。”

 

“他哥哥是?”

 

“我哥叫孙哲平,比你高比你帅比你有型比你强,除了我没人比得上我哥,而且我哥跟他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俩都换了戒指呢,我哥这辈子就爱过他一个人,你别想打他主意,你省省心吧……”

 

“孙翔!”张佳乐一巴掌就拍向了他的脑袋,抬脚就对着他的屁股踹了一脚,脸有点红,“你个小兔崽子当着别人的面胡说八道什么!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

 

“我说错了吗!我哥没他好吗!”孙翔伸出手指着林敬言,手指有些发抖,因为疼痛而皱起了脸,生理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为了这个人打我?呵!我说我不要进来吧,是你非要拉我进来的!”

 

说完,孙翔一抹脸就朝门外跑去,路过林敬言时还狠狠地撞了他一下。

 

张佳乐刚才在盛怒之下,手头确实有点不知轻重,但孙翔这种从小被打到大的小鬼理应很耐打才对,怎么抽了两下就连眼睛都红了。看着孙翔跑出去的背影,张佳乐一时间有点懵了。他到底心软,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就心乱如麻地冲了出去。

 

刚下了楼,就看见孙翔坐在那儿垂着脑袋,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似乎很伤心。

 

张佳乐长舒了一口气,这小鬼没跑得不见人影就好。

 

“喂,你坐在这儿吹冷风啊。”

 

“不用你管。”

 

张佳乐不愿同他重复幼稚无聊的对话,“他是我同事,叫林敬言,我们是很普通很普通的同事关系。”他顿了顿,听上去似乎有点不情愿,所以声音有点轻,“我喜欢你哥,不代表我喜欢男人。”

 

孙翔显然没理解这么艰深的感情问题,眨巴着眼瞅他。

 

张佳乐懒得理他,拎着他的衣领就把他拽回了屋。

 

在孙翔鄙视了张佳乐的厨艺和拒绝去林敬言家蹭饭之后,张佳乐无奈打电话叫了一个全家桶,哥俩坐那儿抱着个桶就着可乐啃鸡翅。

 

“放心吧,以后我来做饭。”孙翔拍了拍胸脯,“再找那个老林搭伙,我哥会在天国哭泣的。”

 

“呵,你再乱说话,我就让你先在人间哭泣。”

 

张佳乐这几天都晚到早退得厉害,毕竟家里有个熊孩子,他实在不放心,就怕哪天突然回家之后发现孙翔不见了,跑出去再没回来。他想着家里一个十七岁的半大小子老是闲着也不是个事,送他去念书,他的年纪已经不能去上正规的学校了;去工作又太年轻,高中肄业这种文凭也不知道能干什么;送去当兵倒是个好主意,可他犯过事,档案里留了一笔,政审都过不了。张佳乐愁得都有些睡不着了,可孙翔倒是对现在的米虫生活挺满意,也不出去胡闹,就老实地呆在家里,最重要的是和以前的那些狐朋狗友断了关系。

 

张佳乐也不指望他能当个栋梁之才了,发现他每天也就是在家打游戏觉得也挺不错的。后来察觉到这小鬼似乎在靠打游戏赚钱,他心里算是彻底踏实了下来。

 

唯一比较尴尬的就是对林敬言了。张佳乐私下里同他打了招呼,虽然林敬言并不介意,但还是苦笑了两声。

 

“真是让人棘手的小鬼。”电话那头笑道。

 

“我怎么觉得你似乎很高兴。”

 

“呵呵。”

 

“不过不得说啊,你有时候预感还挺准确的呢。”林敬言看着手里蓝河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清秀俊朗,眼里笑意盈盈,“一个人长相不差,性格温柔,能力又强,工作认真,左右逢源,人缘极好却从不升迁,反而在初级岗位调动频繁……”

 

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今天这又是什么茶?”

 

“蜂蜜柚子茶。”

 

“你便秘?”

 

“咳,没。”

 

叶修皱眉,“甜不拉几的我不爱喝。”

 

“别的刚好喝完了。”喻文州微微笑道。

 

叶修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一反常态地没有说话。这倒让习惯去接他嘲讽的喻文州有些不适应了,但既然叶修不开口,他自然也不准备先张嘴,怡然自得地捧着他的柚子茶慢慢地嘬。

 

“白言飞抓不到呢。”叶修多少有点愁。

 

喻文州笑了,“本就是个套,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所以我也没往里钻。”

 

“你们俩一个是想抓出在自家卧底的警察内鬼,一个是想将计就计将整个霸图集团连根拔起。都把对方的心思摸透了,你们俩谁赢得了谁。”喻文州道。

 

叶修“啧”了一声,摇了摇头,“这次还是我赢了呢。”

 

“噢?可是你的线人暴露了啊。听说他们最近一直在找一个叫‘刀疤’的人,你可别告诉我,他不是你的人。”喻文州有点惊讶。

 

“是啊,确实是我的线人。”叶修笑道。

 

“既然你现在还能笑得出来,还能坐在我这里轻松地吐槽我的柚子茶,我想你应该已经考虑这种情况了。”喻文州对此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叶修有多少手段有多少本事有多少心机,他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不过,还是有点棘手。”

 

喻文州笑了,“这才是今天来找我的主要原因吧。让我猜猜……人手不够?听说你小徒弟乔一帆告了一个月的长假?刚好少天这个周末也要回来了,你是打算让少天去帮你?”

 

“啧啧,看看,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啊文州,你为什么只做一个交警总队的总队长呢?”

 

“呵呵,因为如果总是对着你那张脸,我觉得我的审美会坏掉。”

 

“不带人身攻击的啊。”叶修道,“不过你有一点说错了,我并没有打算借少天。”听到这话,喻文州先是一愣,毕竟无论如何黄少天都是最佳的人选,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非常熟悉,可以说是值得完全信任和托付的人,换做别人,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看此时叶修笃定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多虑了。

 

只见叶修转过头,隔着喻文州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玻璃看向走廊,随手一指,“就他吧。”

 

喻文州定睛一瞧,皱了皱眉,“蓝河?”

 

叶修点了点头,“一帆走了之后,没人买早饭没人倒水,我们刑警队的生活质量急剧下滑,老魏天天在我耳边抱怨,吵得我烦死了。”

 

喻文州只觉得自己的额角在突突地跳,但他到底是和叶修打过多年交道的老友,“所以……你是来交警队借个人照顾你们刑警队的日常起居?”

 

叶修居然还特别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观察了好几天了,这小子脾气挺好的,搓圆碾扁的也不见他抱怨。少天就不合适了嘛,他来我们刑警队就得吵死了。”

 

喻文州瞥了他一眼,他才不信叶修说的话。

 

“你了解他?”

 

“不了解。”叶修直截了当地说,“就上次见他给同事买早饭,一个人拎两大袋东西看上去还挺开心的,冲这点我就很满意。”

 

“咳咳。”

 

喻文州有些无语,这到底是有多厚颜无耻。

 

“来吧,上级领导给介绍介绍?”叶修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蓝河在孤儿院长大。”喻文州沉吟了片刻,整个交警总队人数众多,可是他偏有那个本事记住每一个人的经历和档案,所以叶修说他在这里是屈才,并不是没有道理,“一家并不怎么出名的孤儿院,你可能没有听过,叫蓝溪孤儿院。甚至好像,他一开始是别的孤儿院,辗转才在这间落下脚的。你应该能想象他小时候会有多凄凉。”

 

叶修这时脸上沉沉的,点了点头,“沐秋和沐橙也是孤儿,多少有些提及。”

 

喻文州表示赞同,“也许大一点正规一点的孤儿院会好一些,但是像那些小型的,没有名气的,那里的孩子一般都没有什么被领养的希望,毕竟一些条件好的领养家庭都会选择比较有名的孤儿院。所以,蓝河会有现在这样乖巧温良的性格并不难理解。

 

“他一点不简单,因为他有一个领养人。”喻文州说道,“可见他幼时有多讨人喜欢,如今更是看起来八面玲珑。”

 

“你想说什么?”叶修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隐晦不明。

 

“我只想告诉你他的来历。”喻文州淡淡地说道。

 

 

张佳乐拎了一篮水果犹犹豫豫地走进了病房,然后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吓到了。

 

为啥自家老太太一副喜逐颜开的表情?难道是回光返照?呸呸呸!大吉大利童言无忌!再仔细一看,满屋子大通铺的病人都乐呵呵的,完全不像是理应唉声叹气呼天抢地的医院住院部。

 

张佳乐在门口发呆,倒是张妈妈看到了他,一挥手,“乐乐,你傻站着干吗呢。”

 

张佳乐心里默默吐槽,多大了,还喊我乐乐,完全忘了今天早上孙翔还向他抗议坚决不要再听到“翔翔”这个称呼。

 

病房内正在忙碌的人立时回过了身,声音里透着一丝意外,“张队长!你怎么在这里?”

 

“是你啊。”张佳乐认出了蓝河,也吃了一惊,指了指床上自家老太太,“我妈在这儿住院呢。”

 

“咦,阿姨,原来张队是你儿子啊,怪不得嘛,我怎么老觉得张队有点面熟呢,张队有些像您呢,您年轻时啊一定特别漂亮。”

 

张妈妈乐得合不拢嘴,不管什么年纪的女人,对于别人夸奖自己的容貌总是特别欢喜的。“是我忘了,我们乐乐和小蓝你一样也是警察,原来你们真的认识啊,还真有缘。”

 

蓝河笑了笑,对张佳乐说道,“我弟弟也住着院,就在隔壁的病房,我看这里都是老人家,他们翻个身什么的都不太方便,一直哼哼着,护士们又忙不过来,我有些不忍心,就来看看他们,举手之劳罢了。”

 

他转过身,对着张妈妈说,“阿姨啊,刚才给您削得的苹果你都吃了吗?我看张队也带了点水果,你看看,再吃点?”

 

张佳乐看见小茶几上的玻璃碗里削好的苹果被细心地削成了小片,心情有点复杂。

 

“啊,对了,”蓝河眼睛一亮,从自己包里翻出了个茶叶蛋,“我记得张队好像很喜欢吃茶叶蛋,我今天多买了几个,小卢吃不下了,你拿着吧。”

 

张佳乐皱了皱眉,看着被塞进自己手里的茶叶蛋,又看看蓝河,张了张嘴,轻声说了句,“谢谢。”

 

体贴得让人有点不知所措啊。

 

医院的晚饭不太尽如人意,张佳乐看了直皱眉,他正准备出去给老妈买个外卖加个菜什么的,隔壁病房的蓝河端着碗汤就进来了。

 

“小卢一个人也喝不掉,每次都是我喝了,我看张队也没带吃的,阿姨不嫌弃的话,尝尝我的手艺吧。”一碗热腾鲜香的鸡汤就这样摆在了面前,那味道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小蓝还会煲汤啊。”张阿姨又高兴又意外,“这我还真想不到啊,你看我们家乐乐,炒个菜都能炒糊了,别说煲汤了。让阿姨尝一口……哎呀,小蓝手艺不错啊,今年多大了,有女朋友吗?”

 

后续对话张佳乐一概都没有听,此刻他正忧郁望天,果然好儿子都是别人家的。

 

可这蓝河好得像是开了外挂了吧。

 

伺候完老妈,也折腾到了深夜,张佳乐特意在门口等蓝河,向他道了声谢。张佳乐对他印象很不错,礼貌周到,善良体贴。

 

“我送你回去吧。”

 

蓝河没有拒绝,两人边走边聊,就听蓝河说道,“其实我们警察的工作也挺忙的,我也是偶尔才能来看弟弟。”

 

“你弟弟什么病啊?”

 

蓝河脸上的神情瞬间黯淡了,张佳乐心道不好,恐怕是比较严重的毛病,正在那儿忐忑怕戳了蓝河的伤心处。但幸好蓝河没有回答,只是甩了甩脑袋,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疲惫。

 

城市的霓虹闪烁,路灯孤独地站在路边散发着冰冷的光,给这个降温的夜里添了几分寒意。张佳乐调高了温度,他的SUV又快又稳,声音也不大,车厢里很安静,蓝河累得靠着车窗就睡着了。

 

这样深沉的睡眠也不过只有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也许是在陌生的环境里,蓝河很快就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交警队很忙吗?”

 

“嗯,最近有点忙。最近一直在高强度的控制各个城市出入口,我们还得二十四小时盯着监控,确实有点累,不过听说马上就要结束了。”蓝河回答道。

 

张佳乐自然是知道他说的事情,虽然他只是个负责拆除炸弹的,但叶修势必会追查那个白言飞的下落,能做的就是封锁对方可能出逃的线路。

 

“你再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好了。”张佳乐说道。

 

“不用。”蓝河顿了顿,“对了,张队你会煲汤吗?我看阿姨似乎挺喜欢喝的。你下次可以试试。”

 

张佳乐哭笑不得,“我不会,厨艺技能是零啊。”

 

蓝河想了想,“那我教你好了,煲汤不难,把材料全都丢锅里煮就是了,只要注意时间和火候就成。”

 

张佳乐转过头快速地看了他一眼,“那怎么好意思啊,还让你抽时间教我。”

 

“不难的啊,我周六去教你,你周日就可以带去看阿姨了,阿姨一定特别感动。”

 

“那我先提前谢谢你啊。”张佳乐笑了起来。

 

蓝河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周六一早就去超市买来了所有的食材,拎着一大袋东西敲响了张佳乐的门。

 

孙翔盯着他充满了警惕,靠着厨房的门,一步也不肯离开,看着张佳乐和蓝河两个人系着围裙在灶头前摆弄着汤锅。

 

直到那锅子里飘来阵阵香味,孙翔有些站不住了,小孩子到底难敌美食当前,馋得直流口水,巴巴得瞅着那锅汤,脸上却还要摆出不屑的表情,看起来还是对突然造访的蓝河保持敌意,但明显已经收起了所有的刺。

 

“给你。最大的一只鸡腿。”蓝河笑眯眯地端到了孙翔的面前,结果孙翔别过了脸。

 

“别理他,他有病。”张佳乐骂道,“他不吃的话,我去叫老林来尝尝。”

 

“啊呜!”孙翔一口咬住蓝河还拿在手里的鸡腿,斜睨着张佳乐,那样子大有威胁之意。蓝河笑了起来,一边顺着他的背,一边给他盛了碗汤,叫他慢点吃别噎着。事实上他也没比孙翔大几岁,但习惯性地把他当做弟弟一样照顾。

 

张佳乐没去请林敬言,倒是林敬言自己过来的。

 

路过张佳乐家门口,意外发现似乎比以往多了个人,更热闹了些,就过来打个招呼。

 

张佳乐有点兴奋地端着自己煮的汤到处显摆,虽然几乎是蓝河手把手教的,他只是在对方提示扔材料时动了动手而已。

 

“很不错啊,味道好极了。”林敬言夸奖道。

 

“老林有没有来我家蹭饭的打算啊?”

 

林敬言看了看远处虎视眈眈的孙翔,笑了笑,“暂时没有。”

 

“那你实在是没口福了。”张佳乐深表遗憾。

 

林敬言回了自己的屋子,来回踱了两步,还是拿起了手机,拨了个号。漫长的忙音之后,对面终于传来一声沙哑的声音,“喂。”

 

“有点麻烦啊。”

 

“怎么了?”

 

“我厨艺不敌,败下阵来。”

 

“你还行不行啊。”

 

林敬言真想丢一句“你行你上啊”,可是他还是忍了忍,道,“你准备什么时候现身?你那白眼狼弟弟都快把我给吞了。”

 

孙哲平歪着脖子,用肩膀夹着手机,右手正在给左手缠着绑带,裹了一圈又一圈,箍紧了就连血液也流动不起来。

 

“时机还没到。”

 

 

 

蓝河临时借调刑警队当然不是去替人买早饭的。

 

乔一帆先是告了一个月的长假,而刑警队手头的案子有些在收尾过程中,需要向检方提交大量文书,再加上白言飞抓捕失败后大规模的排查以及重新部署工作,都要大量人手,这让叶修有种捉襟见肘的感觉。

 

“为什么是我?而且不合规矩。”蓝河站在叶修的办公室——其实刑警队长并没有独立的办公室,叶修和大伙儿一同坐在大厅的一张大桌边办公。

 

叶修耷拉着眼皮,垂着眼角,一脸睡眠严重不足的模样,他从案卷中抬起头,上下打量了发话人一番,像是在努力分辨这个人到底是谁。叶修驱使着累得转不动的大脑再动一动,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来一个模糊的名字,然后目光渐渐从涣散的状态收拢,聚焦在那张年轻锐气的脸上。

 

这个过程有点长,身后的电热汀安静地散发着灼人的热量,蓝河背上起了一层汗,内衣都湿了。

 

“我们这里缺个人买早饭啊。”叶修打着哈欠,伸手去摸桌上的咖啡杯,睡眠不足让他的手有点抖,可拿过来一看结果里面是空的。他兴趣索然地放下杯子,看着蓝河铁青着脸一字一顿地回道,“请叶队长不要开玩笑了。我是警察,你这么做是浪费公帑。”

 

“呦呵,还挺有文化的啊。”叶修笑了起来。

 

这时一个姑娘走了过来,手里捧了一大堆的文件,朝叶修瞪了一眼,对蓝河说道,“你别理他,他逗你玩儿的。来,快来搭把手。”

 

蓝河赶忙帮她把手里的档全拿了过来,那姑娘指了指另外一张桌子,示意他放到那边去,看着叶修扬了扬秀眉,“有些数据是要交给你们喻队的,但我们这里人手不够,所以借你来帮我们整理文书和档案的。”

 

“我?”蓝河有些诧异,“而且喻队要刑警队的数据干什么?”

 

“你们喻队想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就知道我们叶队每天夸你早上四点多就上街贴条,说你一定是个对工作特别热情、又认真负责的好同志,借你来打击大家疲软的工作态度……”

 

“咳咳。”叶修咳了两声,拔高了嗓门,“谁帮我泡杯咖啡来啊。小乔!哎哟,忘了那小子不在了,小安!安文逸呢!”

 

“我来吧。”蓝河一撸袖子,接过叶修那个杯子,看了看杯底微微皱了皱眉转身就朝茶水间走去。

 

叶修呵呵笑了两声,转头看向那个姑娘,“我说什么来着。”

 

那姑娘冷哼了一声,“人家那孩子是老实。你可别欺负人啊,伤害我们和交警大队的感情。”

 

“那不能够啊。我还得靠喻文州给我干活呢,他要是撅蹄子,我自己去守着路口啊……”叶修又打了个哈欠,困意慢慢地爬了上来,他连着通宵了两晚,昨天晚上实在受不住就在办公室的小沙发上眯了一小会儿,连两个小时也没有,刚醒又要看一大堆的卷宗,这会儿没咖啡提神又要睡过去了。他伸着脖子去看蓝河,小声嘟囔,“怎么还没回来?”

 

他话音未落,就看蓝河一脸严肃地走了过来,手里的杯子洗得干干净净,那些陈年积留下来的茶垢咖啡渍都洗掉了,露出原来白白净净的模样,“给你,我看还有点铁观音,就给你泡了点,一直喝咖啡对胃不好。”他转头对那姑娘说,“我泡了一大壶,在茶水间,如果大家想喝的话,可以自己去倒。我稍微看了一下,你们刑警队储备其实还挺丰盛的,就是东西都乱放,茶叶咖啡什么的堆在一块味道会串,而且也不知道是谁先前泡过茶,口也不扎好,回潮的话,再好的茶叶也要浪费了。”

 

那姑娘笑了起来,看了一眼叶修,走过来拍了拍蓝河的肩膀,“这小伙子一看就是会过日子的人,谁以后跟你在一块那可是福气。我们刑警队都糙,你也别太客气,我叫陈果,你叫我陈姐就好,你别理我们队长,他就是欺软怕硬……”

 

“唉,我什么怕过硬了?”

 

“好好好,你不怕硬,你什么也不怕,刀枪不入,成了吧。”陈果大大咧咧地搂过蓝河的肩膀,把他按在了叶修的座位对面,“我估摸着你大概来我们这儿也就十天半个月的,你就先坐小乔的位置,一会儿等人都到齐了,我再给你一个一个介绍。”

 

“谢谢陈姐。”蓝河笑了笑。一转头,就看见叶修那张看不出什么心思的脸。

 

蓝河低头没理他,就听叶修问:“我抽根烟你介意不?”

 

他刚要说“介意”,叶修那头已经叼上吐了一个烟圈。蓝河只得朝他翻了个白眼。

 

“还是抽烟最提神。”叶修假装没看到,惬意地朝他的老板椅里缩了缩,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打量起了蓝河。

 

“听文州说,你之前干过民警,好像是管户籍还是管治安的?治安管理我记得和交通管理不是一个部门的吧,现在又来了我们这刑事侦查,你干得还挺杂的。”叶修看起来漫不经心。

 

“我毕业分配分的就是普通辖区,管的就是邻里纠纷,谁家猫丢了,谁家媳妇又和婆婆吵起来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不是不爱干,就是觉得和我想要干的有些距离罢了。”这会儿陈果已经分了一些档给他,让他按日期整理好。他一边手上没停,一边回答着叶修的话。

 

“嗯,志向高远啊,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刑警队发展啊?”叶修问道。

 

“没有。”蓝河翻了翻眼皮,“交警总队挺不错的,有压力,但不大,在我能力范围内,我觉得挺适合我的。”

 

“年轻人要挑战自己,不要学喻文州,尽挑轻松的事情做,大好青年要勇于奉献。”

 

“有叶队奉献就够了。”蓝河反唇相讥,一点都不见动摇。

 

“呵呵,”叶修笑了笑,弹了弹烟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是怎么从片区小民警变成贴条小交警的?”

 

“叶队你查户口啊。”蓝河放下了手中的档,脸一拉,原本清秀的脸看上去像是有点生气,瞪着他道,“你是想说我走后门靠关系吧?”

 

叶修没吱声,只是盯着他笑。蓝河被他看得心毛毛的,只得低头去看文件,刻意避开他的目光。

 

“陈姐,好像这文件有点缺,”听到蓝河的招呼,陈果立刻跑了过来,蓝河指着档上手写的一行字,“这里口供里提到的内容下面有划重点线,后面还跟了个编号,可我没看到这个编号的档。”

 

陈果也诧异,帮忙翻了一下,确实没有这份编号的档。

 

“队长,好像是你的字迹,你还记得是什么吗?三年前的,时间有点久了。”陈果把那份档递了过去。

 

那行歪歪扭扭的狗爬,还夹杂着一个错别字,叶修挠了挠头,显然也没有确切的印象,“应该还在档案室里。小蓝和我一起去找找。”

 

蓝河点了点头,也没什么好说的,就站起来和他一同去档案室。

 

刑警队在二楼,一般他们都爬个楼当作锻炼身体,但档案室在地下室,所以叶修带着蓝河不得不坐电梯下去。一走进狭小安静的空间,叶修打量的目光一下子就变得明显了起来,让蓝河觉得浑身不自在。他默默转过头去,电梯厢的内壁三面装的都是镜子,他一下子又从镜子里看到了身旁叶修似笑非笑的表情。

 

“叶队,你干吗老看我啊?”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叶修一脸义正言辞。

 

蓝河如鲠在喉,只得憋回去,抬头看头顶那发光的灯泡。幸好不过两层,“叮”地一声电梯到达的提示音将蓝河从这种尴尬微妙的气氛中解救了出来。

 

档案室设在地下室,虽然控制温度和湿度,但是常年缺乏阳光和流动的空气,所以总是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陈腐的气味。

 

根据编号,两人很顺利地摸到了正确的书架前。

 

“KC11-0578LP。没错就是这个。”蓝河有点兴奋地隔着玻璃指着那份档案袋垂下的标签,他原本以为按刑警队内部文件系统的那种凌乱程度,想要挖一份三年前的档案会很不容易,没想到来这儿一看和想象的完全不同,这一找就找到了。

 

不过看得出,这种类似于文献信息的整理方式是有点像学过图书馆学的人做出来的。这个疑惑也不过在蓝河心中一闪而过,身边的叶修已经取出钥匙打开了玻璃柜,取出档袋后发出一声诧异的“咦”让他的注意力重新集中了过来,凑过去问道,“怎么了?”

 

“怎么是三年前沐秋车祸的交警队痕迹鉴定结果和司机的口供?”叶修皱着眉自言自语。

 

“沐秋?”

 

听到别人口中提到这个名字,叶修一顿,眼中似有什么惆怅的情绪一闪而过,“嗯。苏沐秋是刑警队的前任队长。”

 

蓝河点了点头,可仔细一想又觉不对,一般人会叫的那么亲切?他偷偷去瞟叶修的表情,却发现他神情正常,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他随手把档案袋递给了蓝河,蓝河重新检查了一下封口,发现有点脱胶,于是蹭蹭蹭跑去一旁的办公桌抽屉里取胶水准备再糊上。他顺便看了一眼里面的文件,立刻定住了,皱紧了眉,叶修还在架子后面忙活着,像是在锁玻璃柜。

 

“表情这么严肃?吓到了吧。50吨超重大卡车,尸骨无存。”叶修一只手转着钥匙圈上的环儿,另一只手伸过去想要把档全都塞回调案袋里。那些东西他一点也不想看到。

 

“不是。”蓝河突然有些犹豫,口气也有些不确定,“事发路段是天钥南路?上岩区的天钥南路?”

 

叶修点了点头,觉得蓝河这么问有点奇怪,“天钥南路就一条。”

 

“三年前我刚毕业,负责的辖区就是上岩区,天钥南路那一带当时正在拆迁,持续了近一年,非常得乱。”

 

他的表情很严肃很认真,低着头盯着那段描述,“因为拆迁,所以进出的卡车非常多,你还记不记得当时那里附近有一座桥,因为来往运载建筑垃圾的卡车超重非常严重,所以那座桥险些坍塌,当时还有新闻报导过。因为被媒体曝光,所以上头特别重视,我们配合交警队对卡车的载重查的非常严,所有进出的卡车只要驶进天钥南路,都必须只能是小吨位的,所以这辆50吨的大卡车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那条马路上,照理说交警队应该知道这件事才对……叶……叶队……”

 

叶修的脸上很平静,但蓝河却觉得那平静的表面下他的内心却很激烈。他突然有点害怕,尝试叫了叶修几声,都没什么反应。他伸手想要去拍拍叶修的脸让他回神,却被对方一把抓住手腕,蓝河有点吃痛,叶修的力气比他想象中得要大很多,几乎是用尽全力抓住他,蓝河咬着嘴唇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疼得呜呜地叫了起来。

 

他痛苦的呜咽声让叶修瞬间清醒,立刻松手,可蓝河白皙的手腕上还是被勒出了一圈红印,“你干嘛啊!”蓝河甩着手,揉着自己的手腕。

 

可叶修却是逼进了一步,蓝河下意识地一退,屁股直接坐上了办公桌。可叶修还没有要退让的意思,凑到他的面前,脸上一扫慵懒的神情,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强迫着蓝河看他的眼睛,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蓝河吞咽了一口口水,感受着那人带着淡淡烟草味的近在咫尺的气息,看着他不短的浓密的眼睫毛,点了点头。

 

 

 

三分十七秒。

 

在地下室里排气扇轻微的嗡鸣声中显得格外的漫长。蓝河在心里读秒,可是叶修离得他太近,带着烟草味的气息入侵他的呼吸,导致他心跳得有些过快。

 

大概是三分钟,也有可能只有一分钟。蓝河只能这样估算着。

 

叶修并不是一个充满攻击性的男人,至少表面上看不是。可此时蓝河却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一种强烈的被审视的感觉萦绕周身。他抬起头迎上叶修的目光,他说的这些都是实话,可是他的手指却下意识地揪紧了衣角。

 

“走吧。上去了。”叶修朝他的后背轻轻拍了一下,拿起那份涉及苏沐秋的报告往咯吱窝下一夹,脸上的表情松了松,那份慑人的压迫感也随之消失。

 

蓝河愣了一下,旋即松了一口气,乖乖跟着他又坐电梯回了二楼。

 

叶修的脸在电梯里时还是阴沉沉的,似乎脑子里在盘桓着什么。可一进办公室他又立刻恢复了原本那副慵懒散漫的样子,转换之快、变化之自然让蓝河叹为观止,深深为他不去做一个演员而感到遗憾。

 

他的座位就在叶修的对面,苏沐秋那案子的资料袋就放在两个人共同的那张大办公桌上,回来放下之后叶修连眼睛都没往上面瞟过一眼。更有甚者,在蓝河多次偷偷观察叶修的表情后,发现叶修神色自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说话语气行为举止更没什么异常,蓝河心里暗暗吃惊,只觉得叶修愈发深不可测起来。

 

晚上下班,他留得有些晚,叶修似乎也没在意,和魏琛在电话里闲扯互损了几句后,撂下话筒,左右看看办公室里没什么人,就偷偷摸摸地拿出了烟。

 

“叶队。”蓝河耷拉着眼皮,及时出声提醒。

 

“哎哟,你还没走啊。”叶修眨了眨眼仿佛刚刚才看到蓝河似的,一边若无其事地打着哈哈,一边熟练地打火点烟,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蓝河推了推只有看书写字时才会戴的度数很浅的眼镜,自己这么大一个人坐在对面难道一直都被无视了吗?太过分了。蓝河站了起来,一手撑在桌上,隔着一大张桌子,伸手去拿他叼在嘴里的烟,身子探得有些过,衣服全跑到了上边去了,露出了腰间一截白白的软肉,可他自个儿完全没注意,语气忿忿,“办公室禁止吸烟!你抽的一股子烟味,明天陈姐又要骂你了!”

 

叶修扭头就躲,嘴里含糊地嘟囔着“别,别,就让哥抽一口”可蓝河不依不饶,叶修激烈反抗,自己的唇上突然有他指尖划过的冰凉的触感,带着一点点青草的香气,在他满鼻腔浓重的烟味里显得格外的明显。

 

叶修使坏朝后轻轻一仰,蓝河跟着身子朝前伸展,手没撑住,然后啪叽一声就整个人重重趴在了桌上。

 

叶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拿下嘴里的烟,有些留恋的看了一眼后按灭在了烟灰缸里,然后伸手揉了揉蓝河的脑袋。

 

蓝河慢慢地缩了回去,揉着撞痛的小腹,刚才那样子太狼狈了,他的耳尖有点红。

 

叶修似乎心情一下子变得好多了,但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二楼并不高,但还是听得到窗子外头呼啦啦的风声。

 

“苏队长的事你怎么想的?”蓝河索性坐了下来,问出了他今天想了一天的问题。

 

“有问题呗。”叶修看着他的脸,语气从容。

 

我也知道有问题。蓝河小声嘀咕道。

 

“可你怎么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这才是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叶修扯了扯嘴角,“怎么不在意?除了我家里人,我最在意的就是沐秋和沐橙。沐秋跟我算是生死之交,他出事的时候我难过的要命,觉得这世界上最懂我最看重我的人没了,那种感受……我没文化描述不出来,你意会一下。”

 

蓝河点了点头,“伯牙子期。”

 

叶修揉了揉鼻子,显然没听懂这四个字什么意思,“他出意外,这种事谁也控制不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年冬至清明带沐橙去看看他,同他说说话,让他知道我们这些人还惦记着他,我觉得就够了。难不成还给自己添堵么?我知道要是我和沐橙过得不好,他在天上看着也不会开心。若要是我能让他活,我一定用尽一切方法,可我不能。我只能自个儿过得好点。”

 

蓝河听着,沉默了,似乎也想起了一些往事。

 

“不过,”叶修摩挲着桌上那份数据袋,眼睛却看着蓝河轻轻牵了牵嘴角,似乎正在观察着他此刻的反应,语气显得有些暧昧不明,“若这一切不是意外,那我说什么也得给他讨一个真相。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而且我一定能做到。所以,在我跟前别玩什么花招。”

 

“嗯。”蓝河似乎也没仔细听他后来说的话,只是随口应了句,低着头,目光也落在了那份资料袋上。

 

蓝河来了快半个月,陈果开始撺掇叶修干脆把他从交警大队调来算了,可蓝河自己不乐意,说这样不符合规矩。喻文州那边听说了,在叶修开口之前就把话给他堵了回去:要调人可以,走程序,先打个报告给冯警督。

 

看着大伙儿每天早上一进办公室就直奔蓝河那儿拿让他代买的早饭,再同他聊上几句,最后遛着弯儿路过他座位时,才想起来和他这个老大打招呼,叶修觉得自己的地位有点岌岌可危。

 

蓝河对别人都挺和善,说话也很温柔,记得清每个人的喜好。罗辑的咸豆花不放葱,包荣兴偏爱鸡肉大包,他还常常给莫凡塞点小零食。除此之外,他还能和每个人都找到点共同话题,和苏沐橙猜测下当下最火的电视剧的结局,和陈果抱怨一下最近疲软的股市推荐一下收益较好的理财产品。

 

甚至就连楼上那个一贯和叶修不对付的张佳乐也跑来他们刑警队串门了,摸走了点莫凡屯的零食,拿了两个让蓝河帮他带的茶叶蛋,偶尔还会从蓝河那儿捎本菜谱回去研究研究。

 

叶修对此感到特别烦躁。

 

“你这是要篡位夺权的节奏啊小蓝,”他低头看着蓝河的发顶说,“关键是你也得把我这个老皇帝给哄好啊,你对我不好,我抗议。”

 

“抗议无效。”蓝河大公无私地扯开他的外套,一通乱摸,然后从他的衣服夹层里搜出了半包烟,在他面前扬了扬,露出了点小得意,“我怎么对你不好了?陈姐说了,这都是为你好。”

 

叶修苦闷地看着被搜走的烟,蓝河来了之后,他一天都抽不到三根烟了。

 

这不是要人命嘛。

 

“给你。”蓝河摸出一包还未拆封的戒烟糖,“我算了算按你那种烟瘾,上次给你的那包大概现在差不多快吃完了吧。”

 

叶修摸了摸裤子口袋里只剩下两颗的戒烟糖,悻悻地接下了。

 

怎么有种整个刑警队全都被攻略的感觉?叶修一边嚼着戒烟糖一边暗暗思忖。

 

张佳乐现在煲得一手好汤,孙翔每天被他的汤水滋润得白白胖胖的,但张佳乐这人有点轴,特别喜欢和自己较劲。一种汤没做好,他会连着做,一直做到做好为止,为此孙翔已经被每日的枸杞红枣乌鸡汤祸害得闻到味儿就想吐了。家里那个不肯就范之后,他每天就往警队里带,还特意带到刑警队,除了叶修,一人分了一碗。

 

“你看你幼不幼稚!”叶修痛心疾首地指着张佳乐,“说实在的,我还不敢喝呢,哥怕你嫉妒哥的聪明才智和英俊潇洒继而下毒谋害。”

 

“呸!”

 

“小蓝你过来。”叶修朝蓝河招了招手。蓝河茫然的走了过去,叶修伸手拦住他的肩,对张佳乐挑眉,“瞧见没,哥要喝随时也有人伺候。”

 

“瞎说什么呢你!”蓝河推了他一把,“张队长学煲汤是伺候他妈妈,因为他妈妈病了,你又没病,我干嘛要伺候你?”

 

叶修笑了,“这么说我病了,你就愿意伺候了?”

 

“你有病啊,好端端咒自己生病……”

 

张佳乐在一旁小声嘟囔,怎么觉得他俩重点都错了呢?

 

 

 

 

上一秒叶修还在没脸没皮地为了多抽半根烟和蓝河“殊死搏斗”,下一刻在一听到魏琛电话里传来了白言飞身影乍现在霸图某家洗浴中心的消息时就立刻正经了起来。在公事上,他从不开玩笑,也绝不马虎,重视每一个无论多小的案件,更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嫌疑人。蓝河简直怀疑他的身体里是不是住着另一个人,在工作和生活中自如地来回切换。

 

他尝试去捕捉叶修布置行动时说的每一句话。在这看似被布置成零散的行动中,每个人都仅仅被要求做到什么,甚至连彼此之间最基本的配合都没有提及。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去想,叶修就已经说完了所有要说的话,大手一挥,带着人立刻冲下了楼。

 

蓝河看着他们奔跑出大门的身影,猛然发现,身边那些人是如此的陌生。那个总是脱线的包子,此刻活跃地冲在了最前面,嘴里还不停地叫嚷着要如何英明神武地把白言飞抓起来;平时看起来腼腆的罗辑,此时已经回到了刑警队里专门配备的超级计算机前,劈里啪啦地敲击着键盘,17寸的显示屏上闪现的是蓝河完全看不懂的代码和程序,他神情专注,一点也不像那个毕业来了不久同别人多说几句话就害羞得低下了头的男孩子;就连那些蓝河平日里会下意识多些照顾的姑娘们也展现出了令他惊讶的放下女性柔弱后的锐利模样。

 

“嘿嘿,贴条小交警!”

 

蓝河听到叶修在楼下叫他,立刻跑到窗边,只见叶修站在那儿,嘴里已经叼上了一根烟,冲着他笑。

 

“吓傻了啊!”

 

蓝河打开了窗户,趴在窗台边向下看去,就看见他逆着光,呵呵笑道,“去隔壁的饭店定个座,顺便给哥带两包烟。”

 

“干吗?”蓝河诧异。

 

“庆功呗!”

 

身后警灯骤然亮起,坐在最前头警车里的包子拉响了警铃,探出半个身子,“老大,快上车,我已经饥渴难耐了!”

 

蓝河一听这话瞬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就见叶修走过去,照着包子的脑门轻弹了一下,像是在训斥他乱用成语。蓝河站在二楼刑警队的窗边,看着他拉开车门,扬长而去。

 

罗辑还在计算机前紧张地操作着,他泡了一杯茶,放置在罗辑习惯的位置,然后悄悄地关上门,退了出去。

 

蓝河耳边嗡鸣作响的警铃声在叶修他们离开那么久之后依然挥之不去,犹如一波波潮水冲刷着他的神经。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在手机上摩挲了一番,屏幕亮了又暗。

 

——“若要是我能让他活,我一定用尽一切方法,可我不能。我只能自个儿过得好点。”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而且我一定能做到。”

 

开玩笑的是吧,怎么能过得好呢?那种正在渐渐失去最重要的就像亲人一样的人、每日睁开眼就开始惶惶不安的感觉,怎么会好?怎么能那么平静地说“我自个儿过得好点”就行了呢?

 

蓝河咬紧了牙,捏着手机外壳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我也一定能做到。

 

留在刑警队里的蓝河并没有无所事事,他继续他日常的工作——帮刑警队整理档案,还按照叶修临走前的嘱咐,预定了一家餐馆,尽管他觉得这次一定抓不到人。他显然不像罗辑这种警校刚毕业没多久的新人一样那么紧张,但他照样在对方劈里啪啦快速敲击键盘的声音中大气都不敢喘,就连进进出出走起路来都是轻手轻脚的。他还能听得到从对讲机里隐隐约约传出的叶修的声音,还有人声鼎沸的混乱,甚至还夹杂着呼啸的风声。

 

他无法对那边的情况漠不关心,却又不能表现得太过关心。

 

尽管他知道按照罗辑的性格绝不会对他突然而至的兴趣有所怀疑甚至产生一丝一毫的警惕。

 

不过半个来月,整个刑警队除了叶修和不常出现的魏琛之外,他不敢打包票说了解每一个人,但是每个人是什么样的性格特点,他早已了如指掌。

 

这曾是他在孤儿院里赖以生存被迫学会的技能,可如今,他却感觉无比的厌烦。

 

“啊啊啊啊啊!真的抓到了吗?叶队叶队!你说清楚啊!”

 

蓝河被罗辑突然爆发出的大喊而吓了一跳,连忙跑了过去,只见他一脸兴奋地对着对讲机大叫:“叶队!回复我!回复我!”

 

可那边传来的是巨大的撞击声和喧闹的喊叫声。

 

两个人屏住呼吸,仔细从那些混杂在女人尖叫的背景音中各式各样的声音里分辨刑警队队员的声音,除了包子偶尔会冒出一两句奇怪的兴奋的吼声之外,他们什么也听不见。

 

罗辑通过连接城市实时道路状况的网络,计算出了叶修他们从警署到达那个洗浴中心的最快的路径,在导航的同时,还要请求距离最近的分局派出所之类的支持。

 

不在现场的罗辑有些紧张,他是技术型刑警,不会参与实际的抓捕行动,可如果他的计算有丝毫偏差的话,就会对抓捕行动造成很大的不利因素。魏琛带着莫凡在那些白言飞可能出没的地方日夜不歇地蹲守,叶修天天往交警大队跑调阅各个路口的监控录像,大家那么辛苦付出了近一个月的时间,一定不能毁在自己的手上。

 

罗辑坐在那里,手有些极其轻微的颤抖,在厚厚的玻璃镜片后的双眼则死死地盯着那传呼机,希望能从那头传来一些好消息。

 

蓝河握了握他有些冰冷的手,朝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时,传呼机里传来了一个人急促地喘息,像是跑完了一场漫长的马拉松,完全听不出那是谁的声音。

 

“抓……抓到了,但叶队受伤了……”

 

“你说什么!”蓝河立刻抓紧了传呼机,语速也明显加快,问题一个紧接一个地丢了出来,“他伤哪儿了?谁伤的?要不要紧?有没有危险?现在怎么样了?”

 

紧接着,对方的回答就被淹没在一片警车、救护车的警报声中。

 

疲倦从内心翻涌出,蓝河慢慢地松开手,放下了紧紧握着的传呼机,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罗辑还在那里尝试同对方通话,可还是什么也听不清。

 

“蓝河,你怎么了?”

 

蓝河抬起头,看到了罗辑有些担心的脸,心里苦笑,摇了摇头,“叶队怎么样了?”

 

“不知道。不过,我想叶队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为什么?”

 

罗辑笑了起来,显得有些腼腆,他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回答道,“因为他是叶队啊。他说过的事,就一定能做到。所有的事,我想,应该都会在他的掌控之中,也许他早就想到自己会受伤这种情况。不用太过担心。如果他真出大事的话,上面早就打电话过来了……”

 

罗辑话音未落,蓝河的手机骤然响起。

 

蓝河的脸色瞬间一白,罗辑此时也跟着紧张起来,看着蓝河有些不知所措。

 

未存的来电显示。

 

两人面面相觑,罗辑哭丧着脸示意蓝河接。蓝河同样也不好过,自己做了一个深呼吸,顺便做了下心理建设,接起电话后声音却卡在喉咙口,有些发不出来,“喂?”

 

“你好,这里是中心医院。”

 

蓝河伸手扶了一把桌子,额头上已经沁出密密的冷汗,“您说。”

 

“您是卢瀚文小朋友的监护人蓝河先生吗?他今天动手术……”

 

咯噔。蓝河的心一沉,他完全忘了这件事。他转头看看自己桌上的台历,今天被鲜艳的记号笔醒目地标注过,可他竟然还是彻底忘了。他心里顿时生出无数愧疚,小卢还那么小,是怎么一个人挨过手术准备的?自己明明答应过他,他一定在满怀希望之后又在渐渐失望中被推入了手术室。蓝河一想到他那双失望的眼睛,就难过极了。

 

“蓝河先生?”

 

“手术怎么样?”蓝河终于回过神来,急切地问道。

 

“我们在手术中发现他病变的部分离血管太近,可他年龄太小,血管太细太脆,我们仔细检查过,觉得大出血的风险非常高。所以我们最后还是建议保守治疗。”

 

蓝河急了,“不是说保守治疗根本治不好吗?”

 

“你来趟医院吧,我们见面再谈。”对面的医生觉得根本没法在电话里一句两句说清楚,多少有些不耐烦。

 

蓝河挂断电话,罗辑立刻紧张兮兮地问道,“是医院打来的吗?是叶队吗?”

 

“不是。”蓝河敛起了内心的焦躁不安,脸上硬是挤出了一抹令人心安的笑容,“是我自己的私事。和叶队没有关系的……”

 

可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不安。

 

蓝河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低着头看着那一迭迭材料,却只是保持着这样一个姿势发呆。他尽量避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罗辑,可这一次,双重的不安却强烈到让他无法再掩饰。

 

当蓝河极力忍耐着一旁的罗辑用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来毫无保留地释放他逐渐变重的不安,而开始漫无目的地翻动着那些档案来转移自己当前的注意力时,外面突然响起了警车的声音,从远到近,那么刺耳,却让两人都为之一振。

 

两个人立刻冲下了楼,只见叶修正从打头那辆车里出来,手臂上有简单的包扎。罗辑说的没错,确实只是小伤。

 

他叼着烟,站在那儿看到蓝河还略显惨白的脸色忽地就乐了。

 

用传呼机与他们通话的是安文逸,他当时正在给叶修处理被刀划伤的手臂,叶修自然一清二楚地听到蓝河说的每一句话。

 

他刚想要开口调侃,却见蓝河紧抿着唇,那样子似乎看起来有什么事。

 

他敛了敛笑,问道,“你怎么了?又吓傻了?”

 

蓝河看了一眼他的伤,又看了一眼他的脸,咬了咬唇,终于说出了那句不合时宜的话:“叶队,我能现在请两小时的假吗?”

 

叶修一愣,再看蓝河的眼神中满是恳求。有事,一定有很重要的事。蓝河不是那种会给人添麻烦的人,更不是那种看不清场合与形势的人。他会在这个时候请假,势必有他绝对不得不离开的理由。叶修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但你要告诉我,你准备去哪儿?”

 

“医……医院……”

 

“你病了?”

 

“不……不是。是……是我弟弟……”

 

“……”叶修沉默片刻,“来吧,上车,我送你去。”

 

“这样不好吧,我自己打车就好。一来你也受伤了,二来刚抓到你不急着审讯吗?况且,我怎么可以因为自己的私事坐警车?”

 

“呵,看起来你也不着急啊,说的头头是道的。”叶修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受伤了,刚好去医院处理一下,不过这可不是我不相信小安。刑警队那么多人,让老魏把那十八酷刑先上完,天都该亮了,我这种压轴出场的,急啥?然后嘛,这个时间点,你上哪儿打车?”外面车水马龙,正是晚高峰时期。

 

“来吧,你瞧你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样了。”叶修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我们坐张佳乐的车好了。问题解决,看我多机智。”

 

 

十一

 

黑色的SUV前照灯骤然亮了一下,张佳乐一脚油门直接踩到了底,惊得坐在后座的叶修立刻抓住旁边的把手,“唉唉,张佳乐同志,你注意点,坐你旁边的可是位交警。”

 

张佳乐不以为然地瘪了瘪嘴,瞟了一眼后视镜里的叶修,“我又没说要保持这个速度。年轻人有点冲劲你这种老年人就看不惯了是吧。”

 

“呵呵。”叶修笑了笑,“是啊,年轻人太嫩了,所以才总是输给老年人啊。年轻人总有一天也会变成老年人,但也总是比老年人更年轻一点,结果一直都赢不了啊。真是可怜的年轻人啊。”

 

“靠!”

 

张佳乐握着方向盘开着车,半个身子却已经转了过去,眼睛压根就没看前面的路,盯着坐在后头的叶修,“我什么时候总是输给你了?什么时候了?我跟你在警校不是同一届的吧,你是第一又怎么样?这也能比较,你要不要脸?”

 

“张佳乐你好好开车。”叶修指着那个就差扑过来把他一脚踹下去的司机,然后一脸抑郁地看向蓝河,“交警同志,他这是危险驾驶。”

 

蓝河低着头,没有答话。叶修坐在后排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他重重阴影下的侧脸,可即便如此,他也看得出来蓝河的情绪非常不好,正在极力地克制自己,但估计已是强弩之末,别说响应叶修那些逗人玩的垃圾话了,蓝河现在连听他说正经话的心思都没了。

 

张佳乐看到叶修表情明显的变化,顺着他的目光移到了蓝河的脸上,看了一眼立刻也不作声了,转过身子,老实地开起了他的车。

 

张佳乐一手好车技,开得又快又稳,压着限速在塞得像腊肠似的晚高峰时段的马路上风骚地变道、转弯,居然也没怎么堵就顺顺当当地赶到了中心医院。

 

“今天运气那么好一定是因为我在车上。要不要我给你张签名照,你随身带着?”车上气氛太沉闷,叶修有点不习惯,他一边对张佳乐说着一边去看蓝河的表情,那小子还是恹恹的。

 

“带你的照片驱鬼辟邪吗?”张佳乐吐着槽把车稳稳地停了下来。他手闸还没拉到停车档,蓝河猛地推开车门冲了下去,跑了两步,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刻转过身朝刚刚下车张佳乐道了一声谢谢。

 

“这种时候还说什么谢谢啊。明明看他着急的要命,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张佳乐喃喃自语。

 

他用手肘轻轻捅了捅身边摸了根烟开始抽起来的叶修,说道,“这小子以后会有出息啊。”

 

“怎么说?”叶修指间的烟头忽明忽暗,灰白的雾腾起,遮着他没有什么表情的脸。

 

“很会控制情绪。”张佳乐顿了顿,“他人缘不错,同他说话就感觉像是和老朋友聊天似的,非常放松。但太过礼貌周到,就像刚才向我道谢,都已经跑出去了,还要补上,到底还是没真心地拿我当朋友啊。”

 

“你不能这么说他。”叶修吐了口烟,“他也许是不想让你留下坏的印象。他是真心想要对你好,但对你好不一定要和你做掏心掏肺的朋友。”

 

“我没明白你这话的意思。”张佳乐皱了皱眉。

 

“你不需要明白,我明白他就够了。”叶修翘了翘嘴角,笑了起来。

 

张佳乐朝他翻了个白眼,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掏出来一看是林敬言打来的。

 

“喂,老林什么事啊?”

 

“我听你们队的人说你快下班的时候火急火燎开车出去了,好像还是去医院。怎么,生病了吗?”

 

“没有,我好得很,是蓝河他弟弟手术出问题了。他现在临时在刑警队待着呢,今天不是抓白言飞吗,他不能去看弟弟有点着急上火,这会儿人抓到了,就立刻赶去医院了。我也就当当司机。”

 

林敬言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蓝河现在在你身边吗?”

 

“没呐。他一个人进去了,他弟弟我又不认得,病情也算隐私,我没事去凑什么热闹。在外面陪老叶抽烟——啊,也就是叶修你知道吗?那个没下限的刑警队队长,就二楼那个。”

 

电话那头顿了顿,随即只是叫他自己小心些,张佳乐有点莫名,反问自己有什么好小心的,小心叶不修吗。林敬言便笑着不再回答。

 

“你又在和谁说我坏话呐。”叶修看着张佳乐挂了电话,嫌弃地弹了弹烟灰。

 

“你这种人还需要别人说你坏话吗?你在警队里早就臭名昭著了好吗?林敬言你认识不?还点头?你点个屁头,人家刚从外省调过来,是化学教授,在肖时钦那儿,你和人家有共同语言吗?说起来,要不是苏队当年文化课考试顶风作案给你递小抄,你进得来警校么你?”

 

“啧,阿秋随口说的话,你就惦记好多年;张佳乐同志,我记得你文凭跟我一样啊,你和人化学教授难道就有共同语言了吗?你这么厉害,你那青梅竹马他知道吗?”

 

张佳乐知道叶修指的是孙哲平立刻就跳了起来,瞪圆了一对眼睛,吼道,“你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叶修扬了扬眉,在那个“你”字上拖长了音节,满脸写着全是你的错。

 

其实苏沐秋并不是什么禁语,叶修一直都能很坦然地面对自己最好兄弟死亡的事实。他在第一线那么久,早就把生死看得很淡了,可是张佳乐现在一提,却像根针似的扎了下他的心。他猛地就想起了那天蓝河的分析,像是重重的秤砣压在了他的心上。

 

说是天下无敌,什么案子都能破,警署第一人,却让自己最好朋友的死亡真相掩埋了整整三年,而且他至今毫无头绪。

 

那根烟就快烧到了滤嘴,他心里的惆怅与不甘立刻被手指上传来的灼痛彻底驱散,他拿下嘴里的烟屁股,悄悄地,狠狠地,往张佳乐的SUV车身上捻了捻,掐灭了火星子。

 

卢瀚文还没有醒,正处在连狗都嫌弃的年纪的男孩子此刻睡在床上难得的安静。

 

他小小的身体裹在被子里,只有一张惨白的小脸搁在外面看着可怜兮兮的。蓝河很安静地坐在床边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可他心里却是难得的片刻平静。

 

门被敲了两下,蓝河转过头,只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在门口等他。

 

蓝河起身快步迎了上去。

 

“找我吗?”蓝河轻手轻脚地带上门,把成人世界关在了门外。

 

医生点了点头,“蓝先生,你这个月卢瀚文小朋友的住院费好像还没有付,一共是9360元。”

 

蓝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神情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啊,我最近太忙了,我今天一定付钱。”

 

听到蓝河没准备赖账,医生满意地继续说道,“刚才我们重新看了下片子,结合实际开刀看过之后,还是觉得不能手术,风险太大了,建议他满了十四周岁再动。那个时候人长开了,各方面也稳定一些。现在最好还是做做保守治疗。”

 

蓝河沉默着,他知道这方面自己不是专家并没有什么发言权,这种涉及性命的事情还是应该听从医生的专业意见。

 

“最近国外有针对小卢这种病的特效针,如果你愿意试一试,我们可以帮你申请。”

 

“那能治好吗?”

 

医生摇了摇头,“并不能彻底治愈,但用过这种针的病患都有明显的好转,也没有观测出有什么严重的副作用。”

 

蓝河被他说得有些心动了,忙问道,“那帮我申请吧。”

 

医生却有些犹豫,“那种针很贵,每个星期要打两针,每针就是1000块钱……所以……”

 

蓝河微微蹙了蹙眉,思忖了片刻,淡淡地笑了笑,“没关系,钱不是问题,我能凑齐的,您该怎么打就怎么打,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

 

医生明显有些诧异,卢瀚文住院的时间挺长,小孩子活泼灵动小嘴又甜,医生护士都认识他,都知道他的身世,都了解是同一孤儿院的哥哥一直在勉强地支撑着他的巨额治疗费用。有时候他们也会常常感叹,如果不是蓝河一直不肯放弃,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一次次险险地从鬼门关闯过?

 

原本唯一的希望就是等他再大些就动手术,彻底把病灶切除,他们等了那么久,没想到还要再继续等下去。他现在只有7岁,还要再等7年。

 

蓝河咬了咬唇,侧过脸透过玻璃看着病床上的卢瀚文。不过就是再等几年,会好起来的,至少还有希望。

 

卢瀚文还没有醒,蓝河也没有长待下去的必要,刷卡把账付清,又小坐了一会儿,就下了楼。叶修跟着他一块儿来的,估计自己不走,他也不会提前先走,可队里还等着他审白言飞。他嘴上说的很轻松,可这么长的时间,蓝河看得很清楚,他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一定会亲自审问的。

 

他心里突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蔓延,他不敢往下深想,匆匆掐断了自己差点扩散出去的思绪。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张佳乐的SUV旁边,林敬言从上面下来的时候吓了他一跳。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林敬言回答地很随意,朝一旁的叶修相互点头致意了一下,看起来确实不熟。

 

“诶,小蓝出来了。”叶修立刻把一地的烟头用脚蹭到车子底下。

 

张佳乐立刻望了过去,看到蓝河平静的表情还笑着同叶修说看起来好像没事,可下一刻,他脸上暖暖的浅笑却陡然消失,脸上紧绷着,眼睛更像是黏在了前方正在朝他们走来的蓝河身上,蹙紧了眉头。蓝河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张佳乐突然用这样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

 

“张佳乐?”就连他身边的林敬言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可张佳乐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似的,抿着嘴角手有些发抖。蓝河停下了脚步,他有些不敢再往前走,但张佳乐却开始动了。蓝河看着那个朝他跑来的人,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模样,下意识地朝后面退了两步。

 

“张……张队长……”

 

张佳乐完全没有任何停留,径直从蓝河身边跑过。

 

不是冲着自己?蓝河愕然地转身,只见张佳乐盯着的却是自己身后的人。

 

一个脸上有条让人完全无法忽视的刀疤的男人。

 

 

十二

 

张新杰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牛肉,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大汗淋漓的下属,然后转而面向送菜上来的厨师,不咸不淡地埋怨了一句,“今天的牛肉是不是少炖了几分钟?”

 

那个被张新杰彻底无视的彪形大汉闻言剑眉一扬,不悦地扭头看了一眼厨子,正对上对方怯怯的目光,接着那厨子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喏喏地朝张新杰点了个头。

 

“唉,下次记得不要提前出锅,影响口感。”

 

“妈的,”那大汉终于忍不住了,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桌上的瓷碟儿都跳了跳,发出令人颤栗的撞击声,加上他面相极凶,一身鼓鼓的腱子肉,身材魁梧,显得气势和力度都很足,“言飞被条子逮了,你还在这儿快活地吃饭,还他妈‘口感’?换你去吃牢饭试试?你到底有没有把我们这群人当兄弟!”

 

张新杰搁下碗筷,往前一推,脸沉了下来,冲着厨师挥了挥手。

 

厨子这会儿已经吓得双腿发软,险些就要瘫倒在地,这会儿看见张新杰的手势,立刻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门。

 

相较之下身形纤瘦得多的张新杰只是冷冷地盯着对方,既没有动怒也无半分畏惧,“我吃饭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你是忘记了吗?”

 

“我他娘的都说了,言飞……”

 

“我知道了。”他打断了对方的话,那张面无表情冷淡的脸与对方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语气平稳,没有半分波澜,“你现在可以出去了吗?”

 

虽是句问句,可张新杰的眼神却没有一点征询对方意见的意思。

 

“别以为你背着大哥做的事别人都不知道!大哥相信你,我们可不信!”

 

那大汉磨着牙,用粗壮的食指威胁性地指了指张新杰的鼻尖,转身就把门关得砰然作响。

 

张新杰花了一分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他捧起碗,继续吃已经彻底凉了的饭菜。

 

手机这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挂钟,早已过了他应该吃完饭的时间,对方显然是掐准了时间给他打的电话,会这么讲究、把别人所有的习惯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人,他只知道一个,于是只得又放下碗筷,“喂?”

 

他反应平淡地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消息,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是在对方提到一个细节时,忍不住皱了皱眉,“他也在场?”

 

对方可能没有明白张新杰的那个“他”指代的是谁,追问了一句,可张新杰却闭紧了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所以说,张佳乐当时的反应是直接去追刀疤是吗……结果没有追上?但你怎么确定他们认识……张佳乐自己说的?”

 

张新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在听完消息问了几个问题后就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电话那头似乎也不催促,显然对他的性格也相当的了解。

 

他需要时间想清楚,但他也不会让人等太久。

 

“我知道了,谢谢。”张新杰说得很客气很礼貌,但语气却并没有多少致谢的恭敬,不过是例行公事般的道谢。

 

对方似乎又说了什么,让他刚刚松弛下来的眉头又皱紧了起来,“这样不符合规矩,我可以把这个月的钱提前预支给你,但你现在突然提出要加钱,没有这样的道理。这是坐地起价临时加码,恕我不能接受。”

 

电话那头又是一番讨价还价,似乎对增加佣金的要求很坚决,张新杰多少有点不悦,他做事很少逾越事前商定好的底线,这让他有点为难。

 

“你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否则你这样的行为,我必须对下次合作报以斟酌的态度。”

 

电话那头意外地沉默了起来,张新杰等得很耐心,他外表看起来似乎很斯文,说话谈吐也文雅,声音不太响,但是对待事情却认真到有些固执,有时甚至会表现得有些强硬。

 

这或许是在韩文清身边待久了的缘故,有时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他性格里与生俱来的,还是难得的受到别人的潜移默化。

 

不过可惜的是,对方似乎也是一个相当固执的家伙。

 

他似乎有自己的考虑和顾虑,从来不告诉张新杰他要那么多钱的目的。虽然张新杰想要查出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他从来不会在背后做这些小动作。

 

他不好奇也不八卦更不需要知晓对方的初衷,各取所需各留退路,这是江湖的规矩。

 

他只知道对方很缺钱。

 

可现在就连用取消合作来威胁对方,那头也似乎没有松动妥协的迹象。张新杰心里大致是有了点谱,估计是和根本性的问题有关。

 

他微微叹了口气,“算了,这次事情也算是顺利。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钱会从我私人的账户里单独划给你,但我不希望还有下一次……”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到走廊里传来声势浩大的脚步声,挂了电话,韩文清刚好推开了门。

 

“打扰你吃饭了吗?”韩文清扫了一眼桌上没有吃完的饭菜,语气很寻常,“看起来都凉了,让厨子再给你做一点。”

 

“不用了,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去警局了。”张新杰推了推眼镜,站起身,理了理衬衣的衣袖,抄起衣架上的西装套在了身上。

 

西装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剪裁非常贴合他的身材曲线,勾勒出他挺拔的背和精瘦的腰,与在场的包括韩文清在内的那十几个壮汉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可他站在那儿,微微抬头看着比他高了一个头的韩文清,气势却没有输半分。

 

“老大!”

 

韩文清一抬手,示意手下闭嘴安静。

 

他看着张新杰,语气依然很平缓,“刚才的电话,是那个在警队的兄弟打来的吗?”

 

“是。”

 

“他骗人!”

 

“啪!”韩文清转身一个巴掌甩了上去,直接把那个出声的属下抽翻在地,“让你说话了吗!你这是什么语气!他是谁你敢对他这么说话,活腻了吗!?”

 

他转过脸,脸上还停留着愤怒的表情,被打的人迅速爬了起来,低着头躲到了人群的后面。

 

张新杰看着这一切默不作声。

 

韩文清从不会在他面前做戏,对他也有足够的信任,但是今天,看起来确实有些事是不得不解释清楚的。

 

“那位兄弟,”韩文清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语气,“是我们的人吗?”

 

张新杰反问,“如何定义‘我们的人’?”

 

韩文清指了指身后那一大帮子人。

 

“不是。”

 

“那他是一个真正的警察?不是我们派去的卧底?”

 

“我只说过他是我们‘待在警队里的兄弟’。对我来说,只要能让我相信的人,都是我的兄弟。如果让你误会了我很抱歉。事实上,他只是我买通的警察。”张新杰说道。

 

韩文清向前一步,逼到了他的面前,距离的拉近让张新杰不得不仰起头仰视他。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清雅的男士香水味,韩文清非常讨厌这种味道,因为每当一靠近张新杰都像是在时刻提醒着他,他们两个是完全不同世界里的人。

 

“你知道,我不准你这么干的。条子没一个好东西,你会把自己搭进去的。”

 

“我知道。”张新杰毫无畏惧地望着他眼睛,顿了顿,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现在时间快到了,我要赶去警察局,如果你愿意,可以等我回来听我的解释。”

 

“你还回得来吗?”

 

张新杰突然淡淡地笑了,“你不相信我了吗?”

 

“不是,我只是在担心你。”

 

“我知道。”

 

张新杰一低头,从他身侧绕了过去,却被韩文清一把拉住了胳膊,“我会找人待在警署门口。”

 

“不用了……”张新杰看到他脸上已经隐忍到快爆发的表情,适时地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就这么说定了。”

 

“好吧。”张新杰无奈地笑了笑,韩文清放开了手,他便掸了掸被对方拉皱的西装袖子,拨开人群,径直地朝外面走去。

 

整个屋子里十来号人看着他清瘦的渐渐走远的背影都不敢出声。

 

张新杰的黑色宾利停在警署的门口,他下车时礼貌地对司机打了一个招呼,他很清楚地明白,即使是他的专属司机,那也是韩文清的人,自己不管怎么说都也只是一个帮韩文清打工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和司机并没有什么两样。

 

对别人客气一点总没有坏处。

 

他习惯性地理了理袖口,天色已晚,天幕上已经挂出了点点的星辰和一弯清月。他踏上那大理石的台阶,知道有的人已经等他很久了。

 

 

十三

 

白言飞并没有被羁押在看守所里,而是被临时关在里刑警队的特别审讯室由刑警队进行突审。按理说,这么做是完全不符合规矩的。至少也要打个报告,写清楚原因、突发情况处理方案等等一系列复杂繁琐的条目,这间空关了很久的特别审讯室才能在批准后投入使用。

 

当然,叶修从来不会在意这种事,他选这里只是图他自己方便而已。他坐在那里抽了半个多小时的烟,一根接一根,脸上很平静,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他既不像魏琛那样凶神恶煞,也不像安文逸苏沐橙那样对他循循善诱,他只是平静地重复着之前队员们已经问过的问题,不管白言飞怎么辩驳他都没有丝毫反应,问完之后就坐在那里抽烟了。负责记录的罗辑已经把所有的口供都记录了下来,正在外面整理。

 

白言飞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该好奇,可还是忍不住去偷偷看那个传说中刑侦第一人屡破大案的刑警队队长。

 

这家伙其实是躲在侦讯室里抽烟来的吧。白言飞看了半天,也没想出他这幅高深莫测的表情下到底藏的什么样的心思,最终只得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突然传来的敲门声使得叶修迅速掐灭了烟头,立刻扭开了小台扇来驱赶烟味。蓝河推门进来时,敏感地嗅到了空气里淡淡的尼古丁味,四下看了看却找不到烟灰缸便心下了然,不动声色地送上了热腾腾的芝麻糊给叶修当宵夜。

 

“天这么冷怎么还开电扇?”

 

白言飞被吹了个正面,冷得直发抖。

 

叶修对着蓝河笑了笑,两人相视无言,一番眼神交流后蓝河便伸手把风扇给关了,也没念他,只是从他抽屉里摸走了被藏起来的烟灰缸顺便白了他两眼,然后低头附在了叶修的耳边,还着意用手遮住了自己的嘴。其实他说的内容并没有什么机密的,但这是审讯室里的规矩。

 

他有点担心张佳乐,想要陪他回家去,而且有必要的话今晚会在他家留宿。

 

叶修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其实他待不待在这里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相比之下,他觉得张佳乐那边可能更需要看着。在医院外偶尔发现的那个刀疤男子,正是他之前在警察局门口看见的那个人。张佳乐追上去之后对方却已经消失在了热闹的门诊大厅。

 

蓝河很少看到他这么情绪激动的模样。

 

他抓着叶修的外套衣领一遍一遍地问,你看到了吗?那个人为什么会和他长得一样?是不是他?就是他对不对?

 

叶修只是看着他,等他一口气把所有问题全都问完了——事实上归根结底只有一个问题——才冷冷地说道:是不是他,你不是应该最清楚的吗?

 

蓝河看着张佳乐颓然放下的手,想要上去安慰安慰他,却意外地瞥见了一旁林敬言。那个温文尔雅的化学教授一直都没有什么强烈的存在感,笑容也是暖洋洋的,可蓝河同他在一起时却觉得浑身不舒服。

 

这大概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在面对潜在危险时对未知的、可能存在的伤害的一种敏感。

 

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蓝河从来不缺这方面的敏感。

 

而此刻,更让他惊骇的是林敬言竟然一直在默默地看着自己。

 

他自然不会自恋地觉得自己的样子倾国倾城,吸引得住男人不愿转移的目光,况且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位林教授有同性恋的倾向。蓝河安慰张佳乐的同时,用眼角的余光不停地看向林敬言,他越来越确定这位林教授绝对对他有所怀疑。

 

他自然是有目的的去接近张佳乐,两个人的相遇完全可以说是他的故意而为,所以当他那天在张佳乐的车上第一次看见林敬言的时候,那种微妙的违和感让蓝河几乎可以瞬间确定,这个人接近张佳乐的目的也同自己一样并不怎么单纯。

 

更何况,张新杰竟然完全查不出他的任何底细。

 

他的表面档案看起来无懈可击,要是让蓝河自己来挑毛病,他也挑不出来,这只能说是他的直觉,而蓝河的直觉几乎从来没有出错过。

 

尤其是面对危险的人。

 

张佳乐并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在场的人都很清楚他指的是谁,蓝河根本不用去猜测林敬言会不会不知道,他既然选择来接近张佳乐,那么他一定也会去了解张佳乐的人际交往,而那个人的存在是绝对无法忽视的。

 

自己的目的说起来不过是在张佳乐身边待着,确定一下那个刀疤是不是真的就是那个三年前死去的孙哲平。而林敬言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蓝河却一点儿也猜不出。

 

此刻,张佳乐就坐在刑警队,隔着特别审讯室的那道门就在门外面他们的办公大堂里坐着。刚刚蓝河进来给叶修送宵夜的之前,就已经给他也准备了一份。

 

两枚茶叶蛋和一杯姜茶。

 

姜茶只能用来暖胃,捂不热已经凉掉了的心,但至少张佳乐现在情绪十分平静。

 

他们回警署之后,张佳乐跟着来了审讯室,面对白言飞就问了一个问题:那个炸弹怎么回事?是从哪里来的?

 

冷静睿智得简直和在医院里抓住叶修衣领的人判若两人。

 

白言飞呆愣地反问了一句,什么炸弹?

 

就是那个你苑西路住宅单位保险柜里的炸弹。

 

白言飞盯着张佳乐的脸看了几秒钟在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之后突然笑出了声,那轻蔑的样子惹得张佳乐恨不得上去揍他一顿。他识相地止住了笑,回答道:警官先生,您电影看多了吧,干我们这行从来不用保险柜的,保险柜这玩意多不安全啊,简直就是摆在那儿招摇,嘿,快看,我这里有好东西。多傻啊。

 

蓝河觉得他说的还挺有道理的。

 

于是对叶修来说,情况又起了变化。白言飞并没有说谎的必要,因为这和警察抓捕调查他的原因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审讯室里没有钟,这种不知时间却知道它在流逝的感觉并不怎么好,心理脆弱的人很容易在长时间的禁闭下崩溃,但白言飞显然不是。

 

叶修很少会有烦躁的情绪,因为大部分的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是有些时候,面对某些特定的人,他也会有种出乎意料的感觉,比如说喻文州,比如说张新杰。

 

这家伙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现身。叶修想着,就去习惯性地摸烟,直到蓝河进来给他送宵夜。

 

蓝河和张佳乐下楼的时候,在警署大楼的门口看见了一辆黑色的卡宴飞快地隐入夜色之中,从车上下来正迎面朝他们走来的男人戴着金色边框的眼镜,剪裁优良用料考究的西装西裤严密地包裹住体型保持完美的身体,发型打理得一丝不苟,没有一丝凌乱的散发和不服帖的发尾。

 

两边人相遇只是礼节性地点头致意。蓝河甚至没有感觉到张新杰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停留过,更多的则是给了他身边的张佳乐。

 

蓝河陪张佳乐回的家,时间太晚孙翔都已经睡下了。那两个茶叶蛋对没有吃晚饭的人来说一点也不抵饱,张佳乐揉着肚子,觉得痛得好像要犯胃病了。

 

最近身体似乎变得有些脆弱了,前两年明明怎么折腾也不会感到疼。

 

蓝河看他的模样不太好,想要送他去医院看看,被拒绝后,又放心不下,就从冰箱里翻了点东西出来,准备给他再做一顿填一填胃。他推辞不了,更拉不下脸让蓝河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便跟着去打了打下手。

 

“能帮我设一下定时器吗?八分钟就好。”蓝河一边把盛着鸡蛋羹的碗放入蒸锅中一边对靠着门框发呆一晚上都再没怎么说过话的张佳乐说道。

 

连唤了两声,张佳乐这才回过神。匆匆忙忙拿出柜子里的猫头鹰定时器,设好时间放在了料理台上。

 

然后继续发呆。

 

他满腹心事,目光并没有什么焦点,随意地落在那只卡通猫头鹰上面。

 

“咕嘟咕嘟”水煮开的声音,热腾腾的水蒸气顶开锅盖从边缘溢出,瞬间就塞满了这个小小的厨房。蓝河小心翼翼地把火关小了一点,说道,“蒸鸡蛋羹的话最好在碗上面盖一层保鲜膜,这样蒸出来效果特别好。制作也简单,你下次可以自己试一下。”

 

张佳乐哼了哼鼻子“嗯”了一声,却伸手摸上了那只猫头鹰的眼睛。

 

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拂拭着,在摸到某处时手指一顿,来回又摸了几下表情突然一凛,他抓过那只猫头鹰再次仔细地看了起来,然后用手指将猫头鹰的眼睛直接抠挖了出来。

 

这点程度的拆卸对于他这个手指格外灵巧的拆弹专家而言简直是小菜一碟,只是猫头鹰空荡荡的眼眶内藏着的东西却让他大惊失色。

 

一只微型摄像头。

 

那隐秘黝黑的镜头此时也正无声无息地对着他。

 

“怎么了?”蓝河似有听到声响转过了身。

 

“叮叮叮叮——”失去了一只眼珠的猫头鹰突然在张佳乐的手中疯狂地颤抖了起来,伴随而至的是划破寂静深夜的刺耳凄厉的定时警报声。

 

 

十四

 

蓝河皱紧了眉头盯着茶几上摆放着的二十八只摄像头,身旁被半夜弄醒的孙翔睡眼惺忪,一脸迷糊显然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佳乐此刻了无睡意。

 

卧槽!连浴室都有,还是防水的!卧室里更别提了,完全是重灾区,有近一半的摄像头是从卧室里找出来的,360度环绕着他的床。一想到这些张佳乐直接把脸埋进了手心里捂住,这样的话别说洗澡被全程直播,就连晚上偶然为之的自慰也……

 

这到底是监视还是偷窥?!张佳乐欲哭无泪。

 

“张队,你最近有得罪什么人吗?”

 

“叶修!一定是上次请刑警队喝汤没请他,所以他怀恨在心!”

 

蓝河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叶队不会做这种事……的吧。”

 

“叶修是谁?”孙翔从张佳乐的口中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名字,立刻抖擞了精神。

 

“为什么不会?叶修这个没有下限的家伙。”张佳乐选择直接忽略孙翔。

 

蓝河想了想,“叶队一般有仇当场就报了。”

 

张佳乐挑了挑眉,“你很了解他嘛。”

 

“我只是觉得叶队不是这种会搞小动作的人。虽然他说话很嘲讽,但是为人很坦荡,也不是真记仇的人。”

 

张佳乐怔怔地看着蓝河,看得他头皮发麻,只见张佳乐一拍大腿,叫道,“蓝河,你不好了,你不会被叶修那个家伙迷住了吧!我告诉你,他其实只会虚张声势!”

 

没啊,他挺厉害的,提前通风报信了还能逮住白言飞。

 

“叶修他不学无术,你知道他是靠作弊才混进警校的吗?”

 

可是他毕业的时候好像是荣誉学生?

 

“你别看他每年全警署考核评比业绩都能拿第一,那是他运气好,他运气就比我好一点点而已。”

 

好运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啊。

 

“喂!蓝河,你为什么不说话?”张佳乐瞪眼。

 

“啊!”

 

张佳乐看他那一脸迷迷糊糊慢半拍的呆愣模样就气不打一出来,索性不去理他,伸手拨弄着摄像头,表情严肃了起来。他难得认真地思考起来,到底有谁会去做这样一件事——监视自己。

 

或者换一个角度,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己有什么东西很特别引起了关注?长相英俊的大龄单身男青年?带着前男友弟弟一起生活的长相英俊的大龄单身男青年?带着前男友弟弟一起生活的长相英俊的大龄单身拆弹专家男青年?

 

听起来怎么像别人的人生。

 

“如果说要安装这些摄像头的话,需要一定时间,我看了下,这些并不是同一批安装的,应该是分批的。”蓝河突然拿了两只不同型号的摄像头出来,摆在了张佳乐的面前。

 

“所以说,安装这些的人是有机会经常出没我家的。”张佳乐突然变得很冷静,目光也锐利了起来。他绝不是一个笨蛋,只是为人有些单纯,交际也很简单,根本不会有多少心思去提防所有接触他的人。

 

蓝河静静的看着他,像是在等他的下一句话。

 

“能经常进出我家的,除了我和翔翔之外,就只有林敬言了。”

 

“还有我。”蓝河眨了眨眼。

 

“肯定不会是蓝河哥。”孙翔这会儿终于像清醒了,听了半天也总算听明白了些,“一看就知道是那个林敬言,我一直没觉得他安什么好心。还有,那个叶修是谁,跟你什么关系?”

 

“你调查户口啊。”张佳乐一巴掌拍了上去,“这里没你事了,你回去睡觉,明天开始我送你去我同事家里。”

 

“不要!”孙翔突然拔高了声音,“开什么玩笑,这么危险的时刻我怎么可以离开!”

 

“你待在这儿干什么?”

 

“保护你啊!”孙翔说着就跳上了沙发,摆了个孔武有力的姿势,“你放心,我打架很在行的!”

 

张佳乐拽着他的脚踝猛地一拉,孙翔在一声惨叫中跌倒在了沙发里,只见张佳乐冷着脸,“保护我?不必了,我不需要任何人保护,老子保护你还差不多。未成年儿童不要没事逞英雄,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最讨厌了。”

 

“我觉得张队也暂时住到别的地方去比较好。”

 

张佳乐皱了皱眉,如果那个人是冲着自己来的话,那么这样的话会不会给别人带来更多的麻烦?甚至波及到自己身边的人?不管是孙翔,邹远,蓝河,林敬言还是叶修,这些人对他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亲友,他没有办法不去考虑他们的处境。

 

“不必了。”

 

“可是……”

 

张佳乐摆了摆手,“让翔翔去小远家住两天,等我把这房子彻底搞清楚了再说。”

 

既然张佳乐已经决定了,那么蓝河也就不再坚持,在孙翔的一片反对声中,张佳乐霸道地把自己的解决方案敲定了下来。

 

蓝河有时候挺佩服张佳乐的,外面早已天明星稀,他居然还能安然返身回屋睡觉。蓝河给自己泡了杯茶站在窗户边看天一点点亮起来。天气越来越冷,他的呼吸落在玻璃上凝成了一团白雾,一夜没睡眼睛有些微微酸胀,他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放心,摸出手机想给叶修打了个电话。

 

可握着手机的手在按下键的时候还是犹豫了。

 

他心里一下子就闪出了无数的念头,自己并不能清清楚楚地摘身事外,不得不又要说谎骗人,甚至去耍一些小手段误导干扰。尽管他已经下意识地做出了无数条合适的理由与解释以待备用,可是这一刻的疲惫也同样如此的清晰。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嵌在某一环中停不下来的齿轮,一旦停下,迎来的就是彻底的报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叶修其实是对立的。

 

想到这一点的蓝河忽然就觉得有点难过。

 

如果和他早一点相遇的话就好了。蓝河想。

 

手中紧握的手机突然毫无征兆地震动了起来,蓝河讶异地接起了电话,那头也是同样吃惊的语气,“接的这么快,你晚上没睡?”

 

他听出是叶修的声音,通过电话线传过来有些微微的失真,蓝河换了个姿势,靠在窗边,整个人彻底放松了下来,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方才略微烦躁的情绪在慢慢的平复。

 

“嗯,没有。有事吗?这么早。”

 

“没什么,关心一下你和张佳乐同志。”叶修似乎是笑了,蓝河知道张佳乐昨天的状态绝对让人担心,却没有想到叶修也会如此体贴。

 

“他现在睡得很香。”

 

电话那头顿了顿,直接问,“你有心事?”

 

蓝河不知该怎么回答,那种快要被拆穿被发现的紧迫感让他一下子心跳加速,他佯装镇定,“在想白言飞的案子。”

 

“呵呵,张新杰提出了取保候审,我没同意。不过,他一出现,白言飞立刻就两样了,人也精神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自个儿一个人就担下了,张新杰可真是个……怎么说,我词穷了……”

 

“叶修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叶修还没说完,蓝河就难得的打断了他的话,他的心思从来没在白言飞的案子上,可他说完这句却有点后悔了,电话那头只是在些许停顿之后淡淡地说了个字,“好。”

 

“我……”他的喉头有些发紧,这种感觉实在很不好,“我其实……”

 

他听得见电话那头轻微的呼吸声,像是有一种愉悦的感觉,一种愉悦过了头的感觉。

 

“既然白言飞的案子快完了,那我就回交警队了。”

 

蓝河自暴自弃地顺着墙直接滑到了地板上,说的话和想要说的话截然不同。

 

对面的叶修似乎也是一愣,像是完全出乎意料,可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还是道了声,“好。”

 

“如果,我是说如果,”叶修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没什么情绪,但是蓝河却忍不住去猜测他此刻的表情,“如果有一天,你有什么事不得不说,或者一定想要找人说,记得头一个要找我。”

 

“嗯。”蓝河没有问为什么,他已经几乎可以想到叶修不要脸的回答了。

 

“蓝河你今天有点奇怪。”再次停顿后,叶修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有么?”蓝河笑了,“早上给你带两根油条,一个香菇鸡肉包,再加一瓶酸奶怎么样?”

 

那头也笑了,苏沐橙说他最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明明白言飞一直都没抓到,整个刑警队都处于极度急躁之中,一片愁云惨雾。

 

默默地挂了电话,太阳已经彻底升起,蓝河苦笑了一声,又一天的开始。

 

兴许是因为这是最后一天待在刑警队里,蓝河给全队带了超额分量的早餐,他没有多说什么,原本自己来来去去,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叶修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蓝河有时候常会想,也许那天他没有接孙翔的那个电话会不会之后的事情会全然不同,他可以把自己那一段身不由己不光彩的故事彻底掩埋起来,然后再平平常常地上班,给交警队里的同事们带早饭,到年纪了再同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性格温柔体贴的姑娘恋爱结婚生子,不要轰轰烈烈,就只想要平平淡淡的生活。

 

终究还是逃不过。

 

“喂?”

 

“蓝河哥!”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急得在发抖,“张……张佳乐不见了!”

 

 

十五

 

“一定是林敬言。”蓝河难得显得有些激动,可靠着厕所雪白瓷砖墙的叶修除了深深地吐了口烟外,并没有其他任何的表示。

 

“你怎么不说话?”蓝河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水。

 

“说什么?”叶修诧异地问。

 

蓝河一脸不可理喻地瞪着他,“昨天晚上我们从他家找出那么多摄像头,他今天就失踪了,难道你不担心么?我早就该强硬一点,昨天晚上就不应该让他继续住下去……”

 

“你确定他不是出门遛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而耽误了?张佳乐这个人很难说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啊,他曾经……”叶修不以为然。

 

“叶修!我在很正经地和你说这件事!”

 

“我也很正经地回答你,不可能是林敬言。”叶修弹了弹烟灰,语气笃定。

 

“为什么?连我都察觉到林敬言的出现非常可疑,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凑巧的事,隔壁邻居就是自己新来的同事?况且他们家离警署也不近,像林敬言这样的专家完全可以要求警队为他在周边提供住宅。”

 

“哟,观察挺仔细的嘛。”叶修笑了起来,走过去揉了揉蓝河的脑袋,“不过有时候世界就是这么小,事情就是这样巧合,不然你和张佳乐怎么会因为争个茶叶蛋而认识?”

 

蓝河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又怎么能说那全是自己设计主动接近张佳乐。可也就是因为这样,他更能笃定地确认林敬言也是有目的的。但此时此刻,他面对叶修竟无从开口。

 

叶修摊了摊手,他一根烟也抽得差不多了,正准备转身离开,突然手被蓝河用力地攥住了。他回过头,无声地看着蓝河在寒冷的冬季里满头大汗的模样。他的双唇微微颤抖,内心的活动看起来也相当激烈,叶修敛了敛表情,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我……”蓝河微微皱起了眉头,看向叶修的眼睛,“相信我,虽然我没办法说出什么证据,但是那个林敬言……我真的很担心张队长,他是一个好人。”

 

叶修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别担心,我相信你。”

 

看见蓝河大松一口气的模样,叶修微微笑了笑,也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竟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填满了,堵着有些呼吸不过来。他很少会产生这样的情绪,于是索性不去理会,拍了拍蓝河的肩膀示意他先回去工作。

 

叶修叼着烟,溜达着上了天台,就见已经有一个人等在那儿,背对着他好像在发呆。

 

天台、厕所一向是他这种老烟枪常去光顾过过烟瘾的地方,可是现在他显然不光光是来抽根烟这么简单的。

 

“给你。他的留言电话。”林敬言递给他一只手机。

 

“怎么回事啊,我说,”叶修摆弄了一会儿,又还给了他,“不会弄。”

 

林敬言无奈地帮他拨通了语音信箱,那里有一条刚刚打来的语音留言。留言不长,但让叶修那张漫不经心的脸越来越严肃了起来。听完之后,他竟沉默了片刻,林敬言也跟着叹起了气来。

 

“他和张佳乐到底什么关系?”

 

“你听不出来?”

 

“哥年纪大了,不太敢往那种方向猜。”叶修盯着林敬言,直到对方慢慢地点了点头。

 

叶修“啧”了一声,心里默念了句“怪不得”,可嘴上到底还是没说,只说这件事有些棘手。

 

“这工作一旦涉及到了感情,就连大孙这样的男人也会有点失控啊。”叶修感慨道,“说起来,我可一直没过问,不过既然知道了他俩的关系,那我这里也就没什么疑惑了。他派你监视张佳乐有没有出轨?”

 

林敬言笑了,“怎么可能呢。”

 

“那就是大孙不信任我嘛。”

 

林敬言笑了笑,没说话算是默认。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一八三的汉子疑心病和保护欲这么重,真是没想到。我说好了绝不会把张佳乐拖进来就一定会做到,你瞧他这三年小日子过得多滋润。”

 

“你别怪他,他一直放心不下张佳乐的病情,换作是你三年都无法现身,只能远远看着对方恐怕也不会好过。更何况,最近他好像听说了一些消息,特意让我来接近张佳乐,暗中保护他。摄像头也是他授意我装的,并非想要窥探他的隐私,只是怕有人会动手脚。”

 

“什么消息?”叶修问道。

 

林敬言摇了摇头,表示孙哲平并没有说的很明白,估计也只是一些风声和传言。

 

“他重伤诈死是我顺势安排,照理说我是他的直线,可这件事他却没有跟我说,而是绕过我,直接找了在七局的你……所以,你们觉得我……”

 

“不,”林敬言打断了他的话,“我虽然在七局,但这次来不是认为警局里有什么人是间谍,更别说怀疑你,而是出于我私人的原因。我们小时候就一块儿上了好几年的学,你看现在张佳乐他都不认识我了,孙哲平又来拜托我,我怎么可能置之不理?”

 

叶修沉默了半晌,掏出根烟点上,“张佳乐最后一次接受催眠治疗是在半年前,当时王杰希说他的创伤后心理障碍所造成的部分失忆已经在慢慢恢复,而且可以接受关于孙哲平的一些信息。现在就算我有时候故意刺激试探他一下,他的反应也很正常,我认为他已经能够接受大孙死亡这样的事实。没想到,还是没有完全好。”

 

“他选择性地遗忘孙哲平,也自然会屏蔽掉一些以前的记忆,忘了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朋友可以再交。”林敬言无不遗憾地说道。

 

“是,我只知道他俩是青梅竹马,没想到……”

 

“因为亲眼目睹自己的死亡而受到严重刺激造成了部分失忆,就算对方只是陌生人,按孙哲平的个性也会相当过意不去,更别提那个人是张佳乐。”

 

“我能明白。”叶修低着头回答道,“他一直在向我申请可不可以提前结束,但情况确实不允许……他心疼张佳乐所以准备现在就在他面前现身吗?”

 

“从留言来看,似乎是的。不过你放心,我想他应该不会不顾全大局,只是着急张佳乐的失踪罢了。昨天晚上被拆了摄像头,我就应该想到的,是我的疏忽。不过看你同那个小交警交谈时笃定的样子,张佳乐的行踪你应该知道吧。”

 

叶修眨了眨眼,看向林敬言,“我不知道啊。”

 

 

张佳乐觉得自己的运气特别的好。他不过是早上出来买鸡蛋饼吃的时候撞见了卖糖糕的,就在那摊子前排了个队多待了一会儿。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男人。

 

只是对了一眼,那人就立刻转过了身子。尽管他戴着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可是张佳乐脑子里的那根弦却突然绷紧,二话不说就朝他走去。张佳乐冲着他来的意图十分明显,那人见被识破立刻拔腿就跑。此番一来,张佳乐愈发确定,紧咬着追了上去。

 

“你给我站住!”张佳乐在后面大喊。

 

那人跑得飞快,而且从不挑大路,专走小巷,显然对张佳乐家附近的街道异常熟悉。这让张佳乐更加肯定了心里的疑惑。

 

“你到底是谁!”

 

那人只顾着往前跑,而张佳乐也不是吃素的,随手抓了一瓶临街小卖部摆在外头的矿泉水就扔了过去,那人被砸中了后背,闷哼了一声,脚下顿了顿。眼见就要被张佳乐追上,他慌不择路,竟跑进了一条偏僻的死胡同里。

 

两个人狂奔了近几千米,这会儿都有些受不住,停了下来大喘着气。张佳乐都快直不起腰了,一边指着他,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你……把口罩摘了。”

 

那人不理,回头看了一眼两层楼高的墙,对着那夹角三下五除二地就爬了上去,张佳乐一看快气疯了,跑步他还算在行,可这空手攀爬他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冲着上面指着那人嚷道,“你什么意思?躲躲藏藏的!男子汉大丈夫鬼鬼祟祟的,一点儿也不正派!你到底是谁!把口罩摘了!你知不知道长期带口罩会引发面瘫啊!”

 

那人爬上墙之后也没走,索性蹲了下来,看着张佳乐也不知是跑的还是气的红扑扑的脸,竟笑了笑,解了挂在一只耳朵上的带子,露出了他那张令人感到害怕的脸。

 

“乐乐。”他朝张佳乐伸出了一只手,笑起来脸上的刀疤异常扭曲。

 

张佳乐定定地看着他,居然没有丝毫的响应,既没有激动,也没有意外,而是无比认真地凝视着他那张一般人都不怎么会去直视的脸。

 

“乐乐。”他又叫了一声。

 

“别这样叫我,同你不熟。”张佳乐突然笑了起来,“你到底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吗?”那刀疤看起来有些意外,“我是孙哲平。”

 

“呵,”张佳乐的脸上露出了异常轻蔑的表情,“你是孙哲平?骗小孩吧。”

 

张佳乐慢慢地朝前面走了两步,“你以为用一张极为相近的脸,就可以骗人了吗?你可以骗别人,骗所有人,但惟独骗不了我。你是谁,老实告诉我,否则我不会客气。”

 

“果然。”

 

突然一个陌生的、带着冷淡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伴随着的还有“啪啪啪”的鼓掌声,而那陌生人的掌声未落,便听到正蹲在墙上已被张佳乐识破的刀疤一声闷哼,紧接着就从墙上跌落了下来。

 

而那一杆乌洞洞装了消声器的枪也慢慢地调转了枪口对准了无处可逃的张佳乐。

 

“你好,初次见面。我叫张新杰。”来人推了推眼镜,声音清冷。

 

与此同时,停在外面大道上的一辆轿车上一个男人挂断了电话,留了一通不长不短的语音留言,然后紧了紧左手并无松动迹象的绑带,推开了车门。

 

 

十六

 

说是初次见面,仅仅只是针对张佳乐而言。张新杰留意到了他脸上紧张的表情,伸手把身边秦牧云的枪杆按了下去。

 

“别紧张,”张新杰微微笑了笑,“我们不是冲着张先生的。”

 

他的目光停留在张佳乐的身后。那一枪虽没有要刀疤的命,但他此时伏在地上,虚弱的喘息着,看起来几乎要昏厥过去。

 

“你怎么知道我姓张?”张佳乐微微蹙起了眉,“你到底是谁?”

 

“我说了,我叫张新杰。”

 

“我不认识你。”

 

张新杰笑了起来,他的模样本来就很儒雅,笑起来更显得倜傥。“不需要认识我,张先生往旁边站一站就好,这个人让我们带走。”

 

一听到要带走这个长相极似孙哲平的人,张佳乐就有些犹豫了,张新杰和那个枪手看起来来者不善,而他自己有一堆问题要问那个刀疤,更何况他自己是一个警察,怎么可以放任大白天公开持枪伤人。

 

“张佳乐先生,请你往旁边站一站。”

 

张新杰看出了他脸上的犹豫,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那个“请”字咬的很重。

 

“你还知道我的名字?”张佳乐有些诧异,眯起了眼,往刀疤身前挡了挡,横在了中间,“不好意思,在我搞清楚之前,恕难从命。”

 

“噢?”张新杰没有想到张佳乐竟然会直接拒绝,不过他也不在意,只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霸图公司……总经理兼法律顾问……霸图……”张佳乐琢磨了一会儿这个名字猛地一惊,再看张新杰时的眼神都变了。

 

“你欠了他们很多高利贷?还是玩了他们老大的女人?”张佳乐回过头轻轻踢了踢地上的刀疤。

 

张新杰哑然失笑,“不,他也是我们霸图公司的员工。这是我们公司内部的事情,还请张先生不要过多追问,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

 

他看着张佳乐一脸认真低头沉思的模样,估计他此刻脱缰的思维正在进行疯狂的脑补,虽然不想去猜想他脑补出了怎样崎岖的故事情节,但张新杰不想在那里傻站着陪他胡思乱想。

 

“张先生,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等一下、等一下……你们要抓他,你们又知道我的名字……所以你们要抓的是孙哲平是吗!?”

 

张新杰一愣,怎么最后一句的思维跳跃幅度那么大,有因果关系吗?

 

“因为他长得很像孙哲平!”

 

确实是这样没有错,也给我带来了很多的迷惑……

 

“想要抓孙哲平就一定会先找我!抓不到他就想抓他最喜欢的人来威胁他吗?真是老桥段了!”

 

确实是这样没有错,但“最喜欢的人”是怎么回事……

 

“所以你们一定会派人盯着我,是老林吗?怪不得我总觉得他怎么那么了解我,太奇怪了。我只是天真单纯了点,我又不是缺心眼。那么在我家里装了那么多摄像头监视的也是你们咯?”

 

确实是有派人接近,老林是他上次电话里提到的那个怎么都查不出真实身份的林敬言吗?

 

以上这些响应张新杰完全没有说出口,张佳乐一激动语速就会加快,根本没有喘息的时候让人完全插不上嘴。他说完这些,看张新杰全然没有响应,以为他是默认,心中立刻亮堂起来,往那刀疤身前一挡,“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不是孙哲平,孙哲平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他生前欠了你们什么我替他还也是应该的,你们别为难无辜的人。”

 

张新杰推了推眼镜,直接挥了挥手。“不让开的话,就对不住了。”

 

秦牧云一声不吭地端起了枪。

 

张佳乐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脚上被人用力一拉,猛地跌倒在地,秦牧云打了个空枪,撇了撇嘴,压了枪杆,再次对准了张佳乐。

 

刚才刀疤的动作已经用尽了他的力气,此时躺在那里出气比进气要多。

 

张佳乐坐了起来,紧紧盯着朝他慢慢走来的秦牧云,等那杆枪几乎快要戳到他脑门时,他突然手一扬,那张他一直提溜着的鸡蛋饼直接糊到了对方的脸上,同时张佳乐立刻抓住机会,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握着他的枪杆往上一抬,抬起一脚就往对方的胸口踹去。

 

他虽不没学过格斗,但以前同孙哲平在一起也耳濡目染了几招,一脚就踹在了对方的胸口上,秦牧云的枪几乎要脱手。可就在此时,张佳乐突然停下了动作,慢慢举起了双手。

 

张新杰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的身后用一把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抵着他正啵啵跳动着的动脉。

 

秦牧云甩开鸡蛋饼,嘴里骂了一句,重新端起了枪。

 

同一时刻,蓝河正坐在张佳乐的家里,面前是走来走去暴躁不已的孙翔。他一路上已经把所有的来龙去脉又重新梳理了一遍。

 

并不是不相信叶修,而是他觉得叶修同样有事在瞒着他。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夫妻两个人彼此之间的心照不宣。

 

当然,他们不是夫妻。

 

但是叶修绝对不会对张佳乐不利,而他又斩钉截铁地否认了自己对林敬言的怀疑。接下来,就算是蓝河再不想承认也不行,因为只剩下他了。

 

或者说,只有霸图那边了。

 

寒冬腊月里,蓝河想到这一点就已经是一身冷汗了。一旦往那个方向去想的话,所有的事都变得顺理成章了起来。因为在所有人里,似乎只有他的接近看起来才是不怀好意的。他甚至觉得自己完全没有瞒过叶修,他没有出手收拾自己很有可能仅仅是因为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太离谱的事,而他想要放长线钓大鱼?甚至可能对自己这些小手段的不屑一顾?

 

蓝河叹了口气,他突然想起了叶修几次的欲言又止。此时也已经能够完全明白了,估计他是希望自己能主动地走回正路。而这样一个观察力极端敏锐的人,怎么可能会没有察觉到林敬言的异样,还等到自己去戳破?

 

那么,他放任林敬言的态度很有可能和对待自己是完全不一样的。林敬言对张佳乐的接触就很有可能是同自己的目的完全相反,而叶修看出了这一点,利用林敬言对自己加以牵制,自己却不动声色?

 

所以,只有自己才是坏人吗?

 

蓝河突然感到很绝望,一种很难过的情绪开始从心底蔓延开来。他和张佳乐没仇,在接触过程中还觉得他性格挺好相处,很够朋友,虽然偶尔会有些不够成熟,但却也是他个性中可爱的一面。他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把张佳乐当成了朋友,所以才会在此时此刻对方失踪时紧张害怕到浑身发抖。

 

可他的失踪有极大的可能是因为自己。

 

因为他的一句无心之言提到了张佳乐家的摄像头,就很有可能被张新杰记在了心里,这人表面不动声色,实际心思深沉如海,根本不可估量。连自己此刻在冷静之后都能够想到暗中监视着张佳乐的人很有可能是在保护他,那么张新杰绝不可能会遗漏这点。而单凭刀疤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在不惊动张佳乐的情况下去装摄像头,所以估计在张新杰的心里早就断定了那个监视保护着张佳乐、对他感兴趣的人绝不是刀疤。

 

他心中也许还不能完全确定林敬言在这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但他一定能推出刀疤同林敬言并没有什么关系,而他那张脸似乎也并非只是一个巧合。既然张佳乐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存在,无论是暗中装摄像头监视他的人还是长相极其像孙哲平的人,一定会有所行动。

 

也许张佳乐会认错人,也许不会,可是这对张新杰而言无关紧要,因为他从未将筹码压在过别人的身上。

 

他想要做的从来就只有一个目的,尽管过程可能很迂回,但他从来不会忘记自己真正在做什么——证实刀疤到底是不是警方在霸图的卧底。

 

蓝河咬了咬唇,颤颤巍巍地摸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秦牧云很少用枪抵住别人的额头,这种凌驾的快感突然让他觉得还挺爽的。可张佳乐直视着他的目光里并没有多少畏惧,他此刻心里最担心的是几乎已经快没有气息了的刀疤。

 

“我从未想过要伤害无关的人……”张新杰站在张佳乐的身后说道。

 

“那就放开他!”突然一个声音蛮横地强插进来,伴随而至的是一声摧枯拉朽的巨响,一个人影已经闪现在眼前,那人竟从旁边的楼房二楼的窗口直接跳了下来。

 

秦牧云刚要调转枪头手中长枪就被人死死地往下按住,同时后颈一痛,顿时头晕目眩,他还没看清那人什么模样就被人单手劈晕在地。

 

来人执起长枪,枪口越过张佳乐直指他身后的张新杰,重复道,“放开他!”

 

在这突如其来的逆转之下,张新杰的脸上也没有一丝慌乱,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过,可是他到底还是脸色有些发白,看着对方那张同刀疤相差无几的面容一时间思维竟然有些停滞。

 

这个人居然真的没有死?

 

可眼下,完全不是他去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有大把的时间去想、去猜测,但绝对不是现在。

 

“你放我走。”张新杰毫不犹豫地说道,“子弹很快,但我的刀也很快。只要我轻轻用力,他就没命了。”

 

“滚滚滚!”张佳乐骂了一句,“谁怕你啊!”

 

张新杰的刀贴的很近,刀锋锐利,张佳乐就这样开口说话所产生的幅度都让他的脖子留下了些许血痕。

 

而就在此时,张新杰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十七

 

即使脖子上抵着那冰凉的刀锋、额头上顶着黑洞洞的枪口都没有让张佳乐有如再见到那个人时那般紧张和吃惊。那个从天而降一掌劈晕对方到举起枪对准威胁着自己的张新杰让形势逆转的人所用的时间不超过二十秒。这些并不足以让张佳乐感到震惊,即使拥有这样身手的人在特警里也是首屈一指的。

 

让他紧张的是那一张脸。

 

他开始有些恍惚了,他可以十分轻松地就判断出那个拥有相近长相的刀疤并不是孙哲平,可是眼前这个人却让他有些为难。看来做这张脸的技术比做刀疤的那张有了长足的进步。至少已经能够迷惑到他了。

 

甚至看着这张脸还有点悸动的感觉。

 

但那个人从出现到对峙都没有看过张佳乐一眼。他只是举着枪死死地盯住张新杰,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被张新杰挟持着被迫移动,很快双方就换了一个位置。张新杰的背后就是巷口,他的意图相当明显。

 

可孙哲平的目光并没有一丝松懈,就像一匹志在必得的孤狼,从他的目光里就可以看出他根本就没打算放过张新杰。所以张佳乐在听到张新杰说出要孙哲平放他离开时心里狠狠地嘲笑了他一番。

 

即使再聪明的人也会有求生的欲望,张佳乐是这样想的。

 

而事实不过是简单到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能熟悉孙哲平到只需要一个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的人其实并不多。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刻,张新杰的手机响了,那是一种格外单调的电子音,但在这种千钧一发的紧张之际突然奏响显得格外的刺耳。孙哲平突然眼睛一亮快速地扫了一眼张佳乐,张佳乐瞬间心领神会,趁着张新杰的注意力稍稍分散时猛地推开了他的手。

 

与此同时孙哲平毫不犹豫地直接开了枪。子弹贴着张佳乐的脸飞了过去。

 

他不想放过张新杰,但他更不可能无视那把张新杰甩出来的匕首。

 

那一枪击中了匕首,虽然改变了飞行的路线让方向偏了偏但还是擦伤了张佳乐的胳膊。孙哲平一把接住张佳乐,看了一眼他的伤,心下一定,立刻毫不犹豫地去追已经转身就跑了的张新杰。

 

“等下!先救他!他中枪了!”张佳乐虽没有被伤到要害,但是那把刀相当锋利,不一会儿他半个袖子就洇出了血,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他冲着孙哲平大喊了一声,那人停下了脚步,顿了顿,回过头看了一眼张佳乐,又看了看张新杰已经拐出了小巷的背影,神情相当复杂。

 

他追了出去,端起了枪瞄准了张新杰。这时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偏僻小巷里的异动,好奇地探头探脑,先是被突然冲出的张新杰险些推倒,随后被孙哲平的枪吓得大叫了起来。孙哲平心烦意乱,眼看张新杰越跑越远,就听张佳乐又道,“他现在无回手之力,你对他射击违反警察条例,更何况他现在在公共场合,没有上级指示你不能开枪。”

 

孙哲平额角突突地跳,冷着脸终于开口同张佳乐说了第一句话,“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张佳乐一愣,皱了皱眉说道,“别废话了,快救人!那个刀疤他快死了!还有那个被你打晕的枪手,我一个人搞不定两个人。那个张新杰还给我名片,想要抓他还不容易吗?”

 

张新杰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用这种方式逃命。长期规律的运动让这种程度的量显得轻而易举,虽然对方似乎并没有追出来的打算。

 

多少有些狼狈,实在没有料到死人还会复活,这算是开挂了?他摸了一把额头的汗,这时才有点惊心动魄的感觉。突然他远远看见一辆车以远超限速线的时速在街上横冲直撞,甚至连闯了两个红灯,丝毫不在乎周围司机的破口大骂与不要命的喇叭声,闹得鸡飞狗跳地飞快朝他驶来。那车驶过他之后,只听一道尖锐刺耳的摩擦声,车在划出几米后被紧急停了下来,然后慢慢地倒退到了他身旁,韩文清从车上下来,一把拽住张新杰把他丢上了车。

 

“我……”

 

“回去再说。”

 

韩文清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他的脸色看起来非常不好,语气很平静,但张新杰知道这是他即将发火的前奏。他索性不再解释,靠着座椅看车窗外的风景快速掠过。

 

手机里的未接来电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想了想,选择了回拨,那头却没有任何回音。

 

他叹了口气,不再去想这到底是福还是祸。

 

车并没有开回公司,而是直接开去了韩文清在附近的私宅。张新杰坐在客厅里一言不发,那架势是等着韩文清来质问自己。

 

韩文清也没有说话,他很少抽烟,但今天却坐在那里一根接着一根。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张新杰推了推眼镜,表情很平静,一点也看不出刚刚逃出生天的样子。

 

韩文清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摁灭了烟头,青灰色的烟雾从他的嘴里大团地吐出。

 

“刀疤是卧底吗?”

 

“不知道,我没能带回他审问,所以还是不能下结论。”

 

韩文清沉默了片刻,问道,“下一个是谁?”

 

“什么?”

 

“我说,下一个被你送去监狱的人是谁?是我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韩文清冷笑,“先是白言飞,现在又是秦牧云,一个月前言飞刚刚出事的时候,你让他待在这里不让他走,却连夜把奇英送出了国。如今,整个霸图有实权的就只剩下你和我两个人了。我的左膀右臂除了你以外,全在监狱里。”

 

张新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所以,你才是我身边最大的卧底吧。”他站起来走到了端坐在沙发上的张新杰面前,蹲了下来,伸手摘去了他的眼镜,保持与他视线相平,逼视着他冷冷地追问了一句,“是吗?”

 

骤然失去眼镜后,张新杰有些不适,眼前模糊一片,这让他非常不习惯。韩文清从来都不会对他动手,此刻这样做已经越过了以往韩文清对待他的底线,但他还是平静地回道,“不是,我不是卧底。”

 

“那你如何解释今天带着牧云擅自行动!”

 

“我有知会你……”

 

如果那也算知会的话。

 

韩文清气得站了起来,脸和脖子都泛着红,他捏着张新杰的眼镜恨不得摔在地上,可最终还是转身拿起桌上的烟灰缸往地上一摔,玻璃碎了一地。有些还弹到了张新杰的脚边。

 

张新杰滚动着喉结,不得不承认即使那么熟悉韩文清,在面对这个人发火时,就算是他也有那么点害怕。

 

“今天是你运气好。”

 

“没错,今天是我运气好。”张新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能把眼镜还给我吗?这样让我很没有安全感。”

 

韩文清总是拿他没辙,任你这边气得怒火滔天,他那个人连同他说的那些话就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去,让人瞬间哑火,可内里还是烧得五脏六腑都在冒烟。韩文清把眼镜丢还给了他,坐在那边冷冷地盯着他,听他小声嚅嗫了一句谢谢。

 

张新杰戴好眼镜,站起身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袖,然后小心翼翼地跨过一地的玻璃渣,从厨房翻出了扫帚和簸箕,仔细地把碎玻璃一块块都清理了干净。木头地板被砸出了个坑,他看见了只能叹息一声。

 

等这些全都做完了,瞅了瞅韩文清那张依然可怖的脸,想了想还是走到了他的面前,语气一贯的冷冷清清,“不管我做什么,我都是为了霸图。你若不信我,随时可以杀了我。”

 

那个“杀”字经由张新杰的嘴里说出来,同韩文清手下那些双花红棍随随便便挂在嘴边的词意义是完全不同的。他所说的每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如果他做不到,他就绝不会开口。他会这样说,便已做好了即死的领悟。

 

韩文清没想要他的命。他只想知道张新杰有没有出卖了他。他一边恨这人对自己恭恭敬敬知无不言自己却从来都摸不透他的心思,自己若不问他从不会主动说,另一边却担心害怕他今天真的就会那样折了。他气冲冲地去救他,气冲冲地质问他,却没想好张新杰回答他之后他又该怎么响应。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僵,直到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

 

“老大,有个小白脸来找张经理。”

 

韩文清看了一眼张新杰,道,“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

 

紧接着,他的手机就收到了下属发来的照片,照片里的蓝河被一群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壮汉围住,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下意识揪着衣角的小动作暴露出了他的紧张。

 

张新杰看了一眼,不禁皱起了眉,自言自语道,“他怎么来了?”

 

 

十八

 

叶修托着脑袋看着孙哲平和张佳乐两个人在那儿大眼瞪小眼。张佳乐脱了半边身子的衣服,露出那条受伤的胳膊,正在让孙哲平包扎。

 

“你们俩差不多点得了,不要在我刑警队里眉来眼去,有碍风化。”

 

张佳乐当即炸毛,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却被孙哲平一把按了下去。

 

“老大,风化是谁?”

 

包荣兴眨了眨眼,接过了话头。

 

“一个非常苦逼的人,”叶修道,“就像我们这么苦逼。”

 

“老大我觉得我们不怎么苦逼啊。”

 

一旁的罗辑听不下去了,拿起本档案敲了下包荣兴的脑袋,把他支去扛水打杂。刑警队办公室这会儿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了。

 

“我只是在瞅他,怎么那么像孙哲平。”张佳乐打量着眼前这个正在给自己包扎的男人,口吻中充满了疑惑和不解,听起来特别没心没肺。那点小伤在张佳乐看来完全不需要上医院,他特别爷们得拍了拍自己不怎么结实的胸板,准备自己随便裹一裹得了,但眼前这个男人特别仗义、特别积极地包揽了包扎这一粗活累活。

 

无事献殷勤。张佳乐不想往坏里想别人,可最近一连串的事让他有点惊弓之鸟,更何况这个人长了一张那么像、连自己都找不出什么破绽的孙哲平脸。

 

孙哲平的脸是做成了面具批量销售吗?专门用来对付自己的?

 

张佳乐暗自腹诽,可他张佳乐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被这么拙劣的手法欺骗到?

 

孙哲平的手顿了顿,看了一眼张佳乐,发现他此刻表情很复杂,估计内心正在活跃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这句话似乎并没有开玩笑的成分,而是真的非常认真地在自己的脸上辨认着什么。他的手一沉,给张佳乐的手臂上打了个花俏的蝴蝶结。

 

他仔细看了看张佳乐脖子上绑了绑带的地方,确认没有任何问题后才松了口气,看了眼叶修,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终于开口道,“王杰希果然是个庸医。”

 

叶修笑了笑,摸出了根烟,把烟盒递到了孙哲平的面前,后者也没有推辞。叶修点烟的动作非常熟练,噌噌两下手腕一转,两人嘴里的烟就泛起了明亮的火光。

 

“张佳乐你先回去吧。要是疼就上医院,或者等我们聊完了让人帮你揉揉?”叶修对张佳乐不疾不徐地说道。

 

“揉你妹啊!”张佳乐叫了起来,狐疑地看了他们俩两眼,“你们俩是不是要把我支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这家伙到底是谁?”

 

孙哲平脸色阴郁,“你先出去。”

 

“我不。”张佳乐稳坐在那儿,翘起了二郎腿,拿眼斜孙哲平。

 

孙哲平二话不说,走过去一把把张佳乐从座位上拽了起来,蹲下身直接把他整个人脑袋朝下扛上了肩,还折起他两条乱蹬的腿,把他牢牢地锁在了肩头,完全不搭理他大呼小叫的抗议。

 

叶修在旁边啧啧了两声,夸了句生猛。

 

孙哲平关上门,回到了座位上,任由张佳乐在门外又打又踹冲着门板撒气,表情一点儿都没变化。

 

叶修吐着烟圈,看了一眼孙哲平缠着绑带的左手,问道,“手还好吗?”

 

他吸了吸鼻子,指间的烟忽明忽暗像是在合着张佳乐敲门板的节奏。

 

孙哲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惆怅不过转瞬即逝,潇洒地笑了笑,“会好的。”

 

叶修没再说下去,孙哲平以为他已经没什么好说的,心里难得的愧疚起来。他行事作风向来不计后果,也从不后悔,更是从不欠人恩情。叶修看起来似乎有些为难,孙哲平到底还是知道自己的突然出现给他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要是还能有什么补救的,你尽管吩咐。”

 

叶修笑了,看着他摇了摇头。

 

孙哲平眼皮一跳,眉头一紧,顿时拍案而起,“你不信我?”

 

叶修叹了口气,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不是我不信你,是你不信我。”

 

孙哲平一愣,仔细一想只能闷不作声。

 

“你没跟我说你和张佳乐之间的关系,我还以为你们只是普通朋友。”叶修特别坦然地指责起了孙哲平,“关键时刻的举动简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再怎么经天纬地也琢磨不了恋爱中男人的心思,所以全是你的错,你的道歉我暂时勉为其难地接受一下。”

 

看着孙哲平铁青的脸色,叶修立刻识趣地转移到了下一个话题,“不过你既然曝光了,就顺其自然吧,反正我也早就想到了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孙哲平眉毛一挑,“你早有准备?”

 

叶修咧嘴笑了笑,又给自己点了根烟,烟咬在嘴里时他下意识的觉得哪里好像有些不对,看着只剩下半包的烟盒,感觉今天抽烟抽得格外得痛快,简直随心所欲,可又说不清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你打份报告我签下名,你就回特警队吧。”

 

孙哲平苦笑一声,举起了自己缠着绑带的左手,“养老吗?”

 

“我看你还挺能打的。”

 

“当然。”孙哲平傲然地回答道。

 

“那不就结了,来吧,英雄,警队欢迎你回归。”叶修说着笑了起来,伸出了拳头。

 

孙哲平笑得疏狂,两人对了一拳,算是揭过此页。

 

“霸图的案子有进展了吗?”孙哲平问道。

 

“不能说没有,但事实可能比我想象中的复杂。”

 

“怎么说?”

 

叶修沉吟了片刻,“三年前阿秋的死果然不是意外。”

 

“可恶!”孙哲平咬牙切齿。

 

叶修很少有愤怒的时候,他甚至连叹气惆怅之类的情绪都很少会产生。只是一提到苏沐秋的死,他难免有些失落,若是他这位好友还在,不知又有多少罪恶能够被绳之以法。

 

“而且,现在有人证实了阿秋意外车祸的疑点,说明我当年的谨慎并没有错。他之前刚好去特警队同你会过面,还打了报告要借调特警办案,紧接着就是他的车祸和你的那个炸弹案,时间太过巧合,我怀疑阿秋很有可能当年已经查到了些什么,引起了对方的惶恐,所以才会一不做二不休,甚至连同他协助办案的你都不肯放过……幸好当年你只是在爆炸案中重伤,我只是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当年事情一起来,我还要照顾沐橙,所以根本来不及细想,顺水推舟让你诈死现在倒也太平。”

 

“我这三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复原,那枚炸弹虽然没要我的命,但我的左手还是使不上力气。结果还是没能帮上你什么。不过,苏队长当年查的就是霸图的涉黑案,我早就说过。”

 

“不,”叶修否定道,“我原本也是这样以为,所以这三年来不遗余力地调查霸图,可是就在一个多月前,我遇到了一个人,让我开始察觉这件事可能并没有这么简单。

 

“先是那枚炸弹,我这三年里一直在找那枚炸弹的线索,结果我发现,那个炸弹的雏形竟然是当年张佳乐在警校做着玩的东西。一个拆弹专家首先也是一个弹药专家,他毕业时靠这个炸弹设计拿了个奖,据说当年没人能拆。可我能把这样一个炸弹放在张佳乐的面前,说‘你小子快给我看看,这玩意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能吗?”叶修猛吸了一口烟,“那个时候我不能这么做。让他研究那炸弹简直就是在捅他刀子,一再提醒他自己的炸弹他自己拆不了还炸了他拜把子的兄弟……噢,我现在知道不止是兄弟了。他那时候精神才刚刚稳定一点,但还是整晚整晚做噩梦。我就自己研究,不过也只能做一个大概。直到前不久,我才敢拿出来试探一下他。”

 

孙哲平一听吃了一惊,“所以苑西路白言飞单元的那个炸弹是你放的?”

 

叶修点了点头,“但张佳乐很明显对它没有太多的印象,只知道当年你是被它炸死的。他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恢复。所以我还在考虑要不要把炸弹拿给他研究。我不知道他到底丢了多少,又想起来了多少,所以如果你不满意,可以让王杰希接着给他治。”

 

“不,”孙哲平摇了摇头,“那些记忆不用想起来也挺好。他现在这样看起来挺快活的,我就很满意了,最好还是别让他知道那个炸弹的真相。总而言之,他现在这样都是我的错。”

 

叶修深以为然,“都是你的错。”

 

“砰——”伴随着一声巨响,两人把目光移向了门口,只见张佳乐喘着气,手臂和脖子上的绑带乱糟糟的,红彤彤的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似的站在那儿,大门上的锁已经在他惊人的破坏力下彻底报废了。

 

他先是盯着一脸无辜的叶修,然后慢慢把脸转向了孙哲平。

 

“那我先走了,我会打份总结报告给你。”孙哲平起身同叶修道别,叶修挥了挥手,冲着孙哲平道,“快走吧,再不走乐乐都快哭了。”

 

“靠!你才哭了呢!”张佳乐炸毛,可当孙哲平走到他跟前时,他立刻平静了下来,他在门外把两人的谈话听了一半一半的,但大致还是听出了他们在讨论些什么,尤其是在听到孙哲平诈死时,他气得火冒三丈直接就上手开始拆锁了。

 

堂堂警署第一拆弹专家,即使手头只有指甲刀这种粗糙的小工具的情况下,也能把精密复杂的锁完整地拆开报废,可这会儿孙哲平就站在他面前,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他却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戳一戳都弹不起来,那肚子气上了脸看起来倒像是变成了委屈。

 

“先回去再说,我保证坦白从宽,随你怎么判。”孙哲平顺手拉过了还在发懵的张佳乐,掏了一会儿他习惯放钥匙的口袋,摸出张佳乐的车钥匙,朝他晃了晃,问道,“饿了没?你蛋饼都糊人脸了,现在想吃什么?”

 

“南街头上那家的豆花,要咸卤的……不过这个点应该没早点了,卧槽,这么一说肚子好饿,我要吃小绍兴的白斩鸡……”

 

一提到吃的,张佳乐的火气立刻就下去了一大半。叶修笑了,这孙哲平果然很了解张佳乐,转移自己被集火时都有特殊的技巧。他目送两人的背影走出了刑警大队的办公室,嘴里的烟抽了一半,不过面前桌子上的烟灰缸里已经有好几个烟头了,而屋子里此时也已经充满烟味,叶修盯着烟看了一会儿,又瞅了瞅对面那张收拾整洁的空桌子,忽然意识到,蓝河已经不在了。

 

他大概已经回交警大队了吧。叶修想。

 

早上很明显自己的话让他很不愉快,可是很多事又不能同他说得太多,不过蓝河不像是小心眼的人,更何况现在张佳乐也算是平安回来了,他总该能放心了。

 

没人管头管脚,拿着鸡毛当令箭管抽烟的日子简直是突如其来的幸福。叶修满意地想,可他的手却拿下了叼在嘴里的烟,看了两眼按灭在了烟灰缸里。

 

 

十九

 

蓝河觉得有点难以理解,为什么寒冬腊月的这帮人还要开个小电扇在那里呼啦啦地吹着,衣服还穿那么少,他甚至还瞥见坐在那里打牌中的一个人光着膀子,只穿了件背心。

 

他有点冷。真想让他们把小电扇给关了,那风吹得他喉咙有点痛,看样子要感冒了。

 

蓝河想着这个周末还要去医院看小卢,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病倒。可他已经快两天没怎么好好休息了,昨天更是彻夜未眠,这小风吹着,吹得他头昏昏沉沉的。

 

电扇左右摇摆发出的嗡嗡声不足以掩盖那群人高潮迭起的喧闹。没有人真对他做了什么,但那不时瞟过来的眼神让蓝河知道自己现在是走不了了。这种地方绝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虽然有些懊悔自己的鲁莽与冲动,但此刻他更期待能够见到张新杰。因为与自己的害怕相比,他更想知道张佳乐是不是安全。

 

握紧了拳头,他修剪得很整洁的圆圆的指甲掐着掌心的肉,试图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否则蓝河觉得自己都快睡着了。

 

他此刻的神智已经没法再去思考过一会儿该如何应对张新杰。尽管他知道,就算他现在想好对策,到时候也绝不是对方的对手,索性不再去管它,走一步看一步。他已经不止一次陷入过这样的境地,进退两难却又执拗地把自己卷进去。

 

皮鞋敲击着地面的“橐橐”声以及随之而来伴随着问候的一连串桌椅划拉地面的声音让蓝河稍微清醒了一点,意识到有大人物到了。可是他眼皮有些犯沉,勉强地睁了睁,果然看见一个衣着严谨面无表情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

 

“你找我?”张新杰的语气淡淡的。让人根本无法分辨出他此刻到底怀着怎样的情绪。

 

蓝河抬起头,多少显得有点紧张。

 

只见张新杰眉头微微一皱,伸出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蓝河只觉得触到了一片冰凉。

 

“你好像有点发烧。”张新杰道。

 

蓝河摸着自己的额头,没什么感觉,“可能是没好好休息。真抱歉,我……”

 

张新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在等着他的下文。屋里的其他人也都眼神不善。这让蓝河很不好受,有一种掉在狼窟里逃也逃不掉的感觉。如果不是他能准确地报出张新杰的联络号码,估计在见到他之前就已经被大卸八块了。而此刻,如果他说错一个字,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他不能直接说张佳乐失踪了,更不能询问张新杰是不是已经对张佳乐采取了什么的行动。而他的犹豫却让张新杰产生了误解。

 

“你们都下去忙吧。”张新杰突然开口。

 

原本在屋里的那群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动的。场面上的气氛一时有些诡谲。张新杰的脸上并未显得有多难堪,只是有些苍白罢了。他咬了咬唇,冷声道,“我说都给我出去。”

 

见他有些动怒,那些人才慢慢地从房间里退出,可是陪同张新杰来的四个人却依然站在原处,目如无物般地杵在张新杰的身后。

 

尝惯人情的蓝河几乎是立即便判断出了张新杰此时的处境。

 

“说吧。”他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表情,仿佛刚才险些动怒的人根本就不是他。而蓝河也无法再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情绪,他不由又有些顾虑。只是应对聪明人也有应对聪明的方法,那就是让他自己想。

 

“任务……”他偷眼去睐张新杰,故意说得有些吞吞吐吐。

 

果然,张新杰眯了眯眼,“如果只是为了任务的话,你大可以按照以往的联系方式同我联络。不过没有关系了,任务结束,你可以不用再盯着张佳乐了。”

 

蓝河心里一颤,可脸上还是尽量保持着平静,“为什么?张佳乐有什么问题吗?”

 

“这和你无关。”张新杰道。

 

“那这任务的报酬?”

 

“自然会按我们事先约定好的来结算。”张新杰推了推眼镜,“我已经知道了我想知道的,所以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蓝河蹙了蹙眉,终于抛出了自己的疑问,“我今天好像都没见过他……”

 

张新杰的目光立刻变得锐利了起来,落在蓝河身上,“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蓝河见状完全不敢瞎编,心里直打鼓,只能试着说一些听起来不怎么奇怪的理由,“还……还是为了钱……”

 

“钱?”张新杰略有讶异。

 

“嗯,我想借点钱……”蓝河默默地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反正自己在张新杰心里早已是个贪得无厌的人,要钱什么的总还能说得通,可是要怎么往张佳乐身上绕,着实让他有些伤脑筋,“三万块,江湖救急。原本张佳乐说好借我的,但我突然找不着他了,又急着要,一刻也等不了,所以就只能来了……霸图这边我也不敢乱说话,只能劳您亲自来一趟了……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

 

张新杰的镜片后那双眼一直盯着蓝河,良久都没说话。

 

蓝河上下滚动着喉结,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像是有什么要从他的脑袋里冲出来,这种头痛欲裂的感觉伴随着身上一阵一阵的发冷显得格外明显。

 

他有些紧张,一紧张就习惯性地绞着衣角,慢慢地往后挪动着,直到靠到了椅背上才发现已经没有退路了。

 

“好,跟我来。”张新杰终于开口。

 

蓝河长舒了一口气,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腿发软,又一屁股坐回到了椅子上。惹得旁边人想笑又不敢笑而导致面目有些狰狞。

 

“你还好吧?”张新杰竟然还关切地问了一句。

 

“没……没问题的……”蓝河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道。

 

张新杰领着他绕过长长的回廊,七拐八绕地上上下下还几回,蓝河只觉得自己的头更晕了。霸图公司很大,明面上是做正经生意的,装潢风格也极具简洁,如果不是内部熟悉的人,很容易在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走廊和屋子里迷路。

 

他们走在半路上,张新杰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蓝河只是隐约地听到了“警察”两个字,正在疑惑间,张新杰就已经结束了通话,脸色如常地对他说,“今天不行了,叶修来了,我得避一下风头。”

 

听到这个名字让蓝河顿时方寸大乱,虽然一直猜测叶修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事情,可是现在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同他在霸图碰面……说自己是来借高利贷的?还是直接向张新杰借……蓝河第一次觉得自己连编个理由都那么得困难。

 

也许他放弃主动尚且还能勉强应对张新杰,可面对叶修,他光听到这个名字就已经有些不知所措了。

 

张新杰看他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咬着唇下意识地揪着衣角,以为他在害怕自己的曝光,便道,“你放心,会有人堵着他的,我会叫人带你出去的,你有足够的时间离开霸图的大楼。”他话音未落,转角处就走下来了一个男人,身材很高大,面相看起来有些凶恶,蓝河只觉得被这人盯着膝盖都有些软。

 

事实上,他瞧也没瞧蓝河,只是站在那儿便散发着令人胆颤的气场。

 

“我先走了,他们会带你出去的。”张新杰道,“钱的话,你随时可以来借,不过是一笔普通的生意罢了,并不需要找我。”

 

蓝河点了点头,目送着张新杰跟着那人离开,而他自己则被原本陪同张新杰的那四个人带领着继续向前走。

 

蓝河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老实地跟着。

 

“不是带我离开吗?”蓝河走了半天连门的影子都没看见,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可为什么越走越深入的样子?

 

后面这句话蓝河没有问出口,因为前半句就没人理他。

 

最终几人停在了一间办公室门口,带头的那人终于开口道,“进去待着。在你离开之前,我们老板要见你。你放心,这是我们老板的办公室,绝对安全。”

 

“老板?”蓝河诧异了一下,“就是刚才那个男人吗?”

 

带头人一扬眉,不置可否,“你一会儿见着就知道了。”

 

蓝河拧开把手,还站在门口犹豫着,便被身后人猛地一推推进了房间里。他跌了一个踉跄,心里暗骂了一句,等站稳之后便听门锁咔哒一声,从外面锁上了。蓝河索性打量起了霸图老板的办公室。

 

宽敞、整洁、大气,桌椅家具看起来像是紫檀木的,典雅又不失沉稳。这办公室的装修风格确实挺适合刚才那人的。蓝河默默地想。

 

他自然不敢在这种地方造次,便老实地坐到椅子上。韩文清的办公室里没有一张柔软的沙发,就连椅子都是又冷又硬的木头椅子,坐得蓝河屁股拔凉拔凉的,他本来身上就有些烧,觉得冷,这会儿更是连坐着都难受了。

 

他站起来走了一圈,刚感觉舒服了些,忽然就瞥见了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

 

他像是被触到了似的,表情一凛,立刻跑了过去,站在下面仔细端详了起来。

 

那张看起来似乎有些年头的照片里是一个奠基仪式,那些亟待破土动工的地上还坑坑洼洼的,远处还看得见一些拆下来还没来得及搬走的建筑垃圾。韩文清站在照片的正中,同另一个人手持彩带的两端,正在剪彩,而张新杰此时也站在韩文清的身后同其他人一齐鼓掌。

 

明明只是一张平凡无奇的照片,可蓝河的瞳孔却骤然收缩,手也开始不可控制地颤抖了起来,他默默地掏出手机,偷偷拍下了这张照片,然后看了一眼那百叶窗,一步一步朝窗口走去。

 

 

二十

 

蓝河顺着落水管爬了两层就觉得四肢发软,头晕晕沉沉的,眼眶发热发酸还不停地流眼泪。

 

他从高处远远地看见路口停着好几辆警车。他像是逃课出来去网吧却发现班主任来查岗的初中生,紧张得手心直冒汗,而一想到近在咫尺的叶修随时都可能突然出现,这种紧张的感觉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到底是害怕被拆穿还是害怕拆穿自己的人是叶修,蓝河已经无力去思考了。长期的疲劳以及精神压力让他的身体一直处于超负荷的状态,而一次感冒、发烧则将他的身体彻底压垮。他勉强地顺着落水管爬下来已经消耗了他身体最后的一点体力和精力,现在,如果他再继续的话很有可能就会抓不住直接掉下去摔死。

 

他抓着落水管,身体在寒风中犹如脆弱不堪的蝉。他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短暂的人生中遇到过很多类似进退两难的情况,每每都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为难得仿佛没有任何生机一样,他总是告诉自己,忍一忍,总有办法解决的。

 

他心里有生机。他想要顽强地活下去。而现在,他更有了顽强下去的理由。

 

蓝河咬了咬苍白的唇。他有些不甘心,如果没有遇到叶修,那么自己的计划也不会进行得那么不顺利,更不会落到今天这样在大楼外抱着落水管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的处境。

 

他勉强又往下滑了一点,手露在寒风里抓着冰冷的钢管,冻得连指关节都在发疼。他吸了吸鼻子,凑上去朝手呵了呵气,腾起的一团白雾让他眼前一片模糊。

 

突然,隔壁的窗户被推开,一只手朝他伸了过来,紧接着,熟悉的声音在寒风中炸响,刺激着蓝河全身上下的每一条神经。

 

“哟,小蓝警官在这儿乘凉看风景呐?”叶修笑呵呵地看着吓得脸色惨白的蓝河,还眺望了一下四周,“不过这也太危险了。”

 

蓝河紧抿着唇,他突然那颗一直高高吊起的心安安稳稳地落回了肚子里。

 

他终于要拆穿了。

 

再也不用在他面前说一些蹩脚拙劣的谎话了。

 

“啧。手这样伸着很冷的,快点。我拉你过来。”叶修催促道。

 

蓝河的目光落到了伸在自己面前的手,白净修长的手指,看起来就很柔软温暖的掌心,虎口和关节处薄薄的茧,怎么看都是一双十分漂亮的手。他的视线顺着叶修的手臂一路望了过去,就看见他为了自己已经把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了。

 

何必呢?不是已经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吗?不是已经知道自己是潜伏在警局的卧底了吗?不是已经知道自己不怀好意地日夜监视着对自己推心置腹毫无防备的张佳乐了吗?

 

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蓝河觉得自己真是不争气,连一个坏人都做不好。关键是现在自己这样像只树濑熊一样抱着落水管的样子也被叶修看见了。

 

面前的手又突然收了回去,蓝河一愣,一直在眼角憋着的眼泪终于洇了出来,也不知道是被寒风吹的,还是高热烧的。

 

叶修缩回手捣鼓了半天,再次把手递过来的时候,那只手上戴着一只红艳艳手工织的手套。

 

“幸好沐橙非要我带着她织的手套,你说一大老爷们戴什么手套,还是这色儿的……没想到今天还真派上了用处……怎……怎么这是眼睛红红的……我……我还没开始说你呢……”叶修最见不得别人掉眼泪。

 

“你……你打算怎么说我啊……”蓝河吸了吸鼻子,不想让鼻涕流下来,小声地说道。

 

“你说你吧,明明都知道我已经看穿你了,干嘛还待着?”

 

“是你把我从交警队调来的!我没想待着!”蓝河强调了一句,可随后声音又软了下来,“你……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第一次在白言飞家楼下你给我和魏琛的车贴条。”叶修笑了笑,“七点之前交警队不会开工,你第一天转到交警队的时候他们没告诉你吗?而且那条街天亮之后全是各种早点摊,开车爱车的人肯定不会把车停在那儿,更何况那小区的停车位也不是供不应求,交警都知道根本不用来那条路上贴条。你的出现分明就是为了帮助白言飞逃跑。

 

“还有第二次见你。茶餐厅外。我原本以为你是在跟踪我,后来才知道你是在跟踪刀疤。碰巧那天他来见我。”

 

叶修说得坦然然,那只红艳艳的手套刺得蓝河眼睛生疼。

 

“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拆穿我?!”蓝河咬咬唇,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这会儿终于问了出来。

 

“反正把你放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而且我们刑警队是真缺人,你这些日子干得很好啊。”

 

蓝河忿忿的想要瞪他,却发现连瞪人的力气也没了。

 

“更何况,你也不是那么坏。”叶修笑了笑,“从你身上,我也能知道张新杰到底想干吗。说起来,这不是挺好的嘛。听话,把手给我。就是个渎职罪吧,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好好坦白,重新做人,我相信你。”

 

蓝河笑了,“不行啊,叶修。”

 

“啧。”叶修的手又朝他伸了伸,几乎要碰到他冰冷的手背了,那贴近到几乎一触而止的温暖让蓝河从原本纠结的心情彻底释放了出来。

 

叶修的眼神、话语,都曾暧昧到让他有几乎抓狂的程度,他甚至曾感觉到对方整日在办公室里盯着自己看的目光,更为此脸红心跳过。可原来,这所有的一切,全是他的自作多情。

 

高烧似乎要把他的脑子烧出一个洞了,但他的意识反而愈发清晰,只听叶修又道,“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因为你的缘故我们把白言飞给丢了,你答应要赔我。”

 

“只要不是让我现在就去投案自首。”蓝河苦笑道。他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如果那件事他不去弄明白,他永远不会安心。

 

“这样啊,有点为难呢。”

 

“抱歉,只有这个暂时还不能答应。”

 

“那就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啊?”

 

“呵,蓝河不是你的真名对吧?”

 

蓝河笑了笑,“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有那么重要吗?”

 

“对我来说,有点重要呢。”

 

蓝河顿了顿,脸上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那我们定个约定好吗?等我们下次再见面时,我再告诉你我的名字好吗?”

 

“那我就当作是你想要再见我的借口。”

 

蓝河笑了笑,这种时候他已经无法再反驳。

 

“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小蓝你的承诺有点不靠谱啊,”叶修想要作出轻松些的表情,面部的肌肉僵硬得无法控制,“那我只能问你最后一件我想知道的事,阿秋的死,和你有关吗?”

 

“如果我说有关呢?”蓝河眨了眨眼,看起来在笑,但声音却有些颤抖,“你会杀了我吗?”

 

叶修盯着他,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等得太久了,蓝河的身体已经彻底冻僵了,他知道自己如果再不去抓住叶修的手就会掉下去。可是现在,他连抬胳膊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了,他想要抓也不能抓了。

 

更何况,他也没打算去抓。

 

“不会。”叶修的声音化在风里,被吹散得无影无踪。

 

“但我会很难过。”

 

蓝河的手已经彻底失去了感知,高烧让他的脸颊有些发烫,鼻子堵着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眼皮更是沉重得让他连眼睛都睁不开。

 

叶修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他终于察觉到蓝河脸上的异样。

 

“喂,你小子快把手给我啊。”他高声叫道,“坦白从宽,我一定会替你求情的。”

 

“跟……跟我没……没有……”蓝河动了动唇。

 

“你说什么?先上来再说!”叶修这会儿是真有些急了。

 

“没有关系……”

 

他的话音刚落,整个身体就像是一叶孤零零的小舟在疾风骤雨中快速地下沉,而他早已全身麻木了,就连这样都已没有了任何感觉。他的认知里仅仅残留的是自己正在快速地下坠,也许在5秒,不,可能只是3秒后,他就会与地面来个亲密的接触。

 

他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想要最后看一眼叶修的表情,可是眼前却是一团白茫茫的光景。他仿佛依稀看到了很多人,但每个人都在笑。

 

他的这段人生里原来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笑脸。挺好的。

 

突然,一声尖锐的汽车急转弯的摩擦声刺破了风声,一辆满载着橘子的小卡车飞驰而来,蓝河努力地转过头想要看看那人狂野的驾驶风格,却一直都没有成功。

 

“咚——”

 

他掉进橘子堆里,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在昏睡过去之前,忍不住轻轻牵了牵嘴角。

 

我们会再见面的,叶修。

 

 

二十一

 

梁易春就穿了件旧毛衣,缩在一边抽烟,家里唯一一台取暖器正对着床上盖了两床棉被外加一件羽绒服的蓝河。

 

他身上有些擦伤和撞伤的淤青痕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尽管掉在了橘子堆里没受重伤,但也让他在头天里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梁易春给他吃了两天的退烧药还是整个人滚烫,一开始还清醒着,现在索性已经迷迷糊糊的了。

 

他在思忖着要不要带蓝河去社区医院看看,吊个针好得快些,总不能看着他这样一直烧下去。

 

“蓝河,醒醒。我们去医院,你这样不行。”梁易春皱着眉,把蓝河从被窝里刨出来,他微微睁着眼,脸很烫,但幸亏神智还算清楚,“不……不去,会被发现的……”

 

梁易春急道,“不去医院,你这烧退不了!”

 

“没事没事,我自己清楚,再捂一会儿,吃点药。”蓝河哆嗦着往被子里钻,抿了抿干裂的唇,“有水吗?”

 

梁易春立刻端来了一杯热水,蓝河“咕咕”喝得干净,人也清醒了些,冲着梁易春笑,“大春现在特别厉害,眼神特好,接得特别准。”

 

“没你厉害,这么高摔下来,还留得小命。”

 

“我命硬呗。”蓝河索性靠在床头,看着梁易春阴沉的脸,叹了口气,“你想问就问吧。”

 

“我什么也不想问,就想骂你!”

 

“那就骂吧。”

 

“……”

 

蓝河笑,“现在还在跑长途?”

 

梁易春接过他的空杯子“嗯”了一声,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做水果批发,不跑长途挣不到钱。”

 

他转头又递给了蓝河满满一杯的水,抬了抬眼皮,“我们这帮人中,就数你最出息了。”

 

蓝河低着头,没有吭声。

 

“小卢这些年跟着你?”

 

“嗯。”

 

“很缺钱?”

 

“……”蓝河点了点头。

 

“妈的!很缺钱为什么不来找我!”梁易春突然暴怒,大声吼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全天下就你一个人是好人!?还是觉得我们这帮哥们全抠门,会见死不救?”

 

蓝河怔怔地看着梁易春,缩在床上紧紧握着手里的杯子,微微抿了抿嘴角,看起来有些委屈。

 

可这反而更激得梁易春的怒火无法平息,只是蓝河那病怏怏的模样和可怜兮兮的眼神叫梁易春那腔燃起的火没法再接着冲着他发泄,只能转过身一拳头狠狠地砸向墙壁。

 

“咚——”一声闷响,连带着屋顶都晃了晃,落了几粒灰尘,蓝河动了动嘴唇,小声地叫道,“大春……”

 

梁易春没理他。垂着脑袋背对着他,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神色。

 

“那个啥……我饿了……”

 

梁易春的肩膀动了动,缓了半天,再开口时声音竟然有些沙哑,“想吃什么……”

 

“西瓜。”

 

“哈?”梁易春猛地转过头,就看见蓝河亮晶晶的眼睛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脸。他知道自己大概眼圈有点红。

 

“你不是搞水果批发的吗?”

 

“寒冬腊月的哪来西瓜,只有一堆被你压扁的烂橘子。”梁易春额角跳了跳,觉得蓝河好像又要开始给自己下套了。

 

蓝河嘴角一塌,“你知道我比较喜欢吃西瓜。”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梁易春一咬牙,“好,我去找找。”他随手拿了钥匙,刚走到门口,突然停住了脚步,转头古怪地看着蓝河,“你小子是不是想趁我出门就溜了?”

 

“没有,我真的想吃西瓜。”蓝河觉得自己的语气特别真诚。

 

“呵。”梁易春搬了把椅子坐在了他的床边,“我就看着你,你老实点儿,别瞎折腾。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大春……”

 

蓝河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还是记忆中的眼眉,不过几年没见,他不知自己在对方眼里是不是已面目全非。他微微叹了口气把被子往自己的身上拢了拢。

 

“我没告诉他们。”梁易春突然说道。

 

这个“他们”指代的是谁,根本无需说明,蓝河沉默了一会儿,看起来十分难过,“……对不起。你一定对我很失望吧。说什么我考上警校了,做了警察就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大家就不会再被欺负。保护大家,保护孤儿院,保护小卢,保护我们‘蓝溪五大高手’……可结果却是……”

 

“我们不需要你保护。”梁易春伸手捋了捋他的刘海,“蓝河,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坏人,大家现在都过得很好,没有人欺负我们。可是你想要保护的那么多人里,有没有你自己呢?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好。”梁易春沉着声说道。他的眉头皱得很紧,仿佛即使舒展开之后也会留下淡淡的印迹。

 

“我……”

 

“很好”这两个字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事实上,在自己的底线上游走,他的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

 

“我不怕你拖累,你的贼船我上定了,所以你最好一五一十告诉我,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到时候被逮了,咱还能串串供。”

 

“没有那么严重。还是你觉得我像是那种穷凶极恶的人?”蓝河道。

 

“不是。我只想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想做什么?”

 

“我只是有些事想要弄明白。弄明白之后我答应过叶修会回去投案自首的。”

 

“什么事?”

 

“在我来蓝溪孤儿院之前的事。”

 

梁易春一愣,他从小就在蓝溪孤儿院长大,而蓝河和卢瀚文则是从别的孤儿院转过来的,对于他们之前待的那间他也有所耳闻,因为那事上过报纸。“嘉世孤儿院?怎么了?几年前不就没了啊。你和小卢不就因为嘉世发生火灾付之一炬,才转来蓝溪的吗?”

 

“没错。”蓝河回忆起那场火灾时依然手心冒汗,浑身冰凉,“当时如果不是放心不下小卢,我偷偷从礼堂溜出来去育婴室看他,我们两个人也一定逃不出那场火灾。那场火好大好大,从礼堂烧了起来,整间孤儿院全都着了,半边天空都烧红了,我耳边除了那噼噼啪啪的声音好像还能听到大家哭声,那些声音从那时起就时刻萦绕在我的周围,让我寝食不安,直到过去很多年之后我才从那场噩梦中解脱。在那场火灾里,所有人都死了,除了我和小卢。可是,我前两天却看见了一张照片。”

 

蓝河指了指自己的衣服,梁易春把它拿了过来,蓝河翻出了自己的手机,拔去了SIM卡,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开机,翻出了那张他在韩文清办公室里拍到的照片。

 

“这个人是霸图的韩文清,以前是混黑道的,叶修想逮他很久了,但最近似乎是想要洗白,以前做的几条走私线基本上都不做了,手头的按摩院和赌场也慢慢关掉了,开始转做正经生意了。他旁边同他正在握手的这个人……”蓝河指着手机屏幕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就是当时嘉世孤儿院的院长。”

 

梁易春不明所以的看着他,“那大概是他还活着的时候拍的。”

 

蓝河摇了摇头,“你看这张照片,下面有日期。”

 

梁易春一瞧,立刻皱紧了眉。嘉世孤儿院大火的事情闹得全城沸沸扬扬,就算他不像蓝河那样记得特别清楚,但也大致知道。而这张照片虽然看起来有些年头,不过也是近几年拍的。年份上绝对晚于他印象中蓝河来到蓝溪的时间。

 

“会不会是搞错了?有可能院长他本来就没死呢?”

 

“死亡名单有见报。就算焦尸和名字不能一一对应,但起码人数上不会搞错。如果院长没有死,那么……死的那个是谁?更重要的是,为什么院长他明明活着,却不愿意现身说明白呢?”

 

梁易春感到了头痛。他觉得自己现在脑袋里一团浆糊,实在理不清、想不通这其中的玄机,只能安慰蓝河道,“也许是人有相似,他们只是长得像而已。”

 

蓝河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所以我才想要搞清楚。”

 

在梁易春的水果店二楼的卧房里,两个人对着手机彻底地沉默了。

 

与此同时,叶修正咬着笔杆,前后晃着椅子。苏沐橙凑过去看了一眼,笑道,“怎么还是空白的呀?”

 

“沐橙,你文化好,来帮忙写一下?”叶修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抬起脸诚恳地看着她。只是他眼皮浮肿,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起来精神也很萎靡,“我一个字都不会写了。”

 

“可是我俩的字千差万别,冯警督一看就知道这份检查不是你写的……”

 

“你忍心看哥憋死在一份八百字的检查上头吗?”

 

“你可以不写……”

 

“要是平时我肯定不写。”叶修下意识地想要端起手边的咖啡杯,结果发现蓝河不在早就没人煮咖啡了,“文州那小子也学坏了,心特脏,跟老冯一个鼻孔出气,说不看到我的检查就不给我蓝河的档案……”

 

“你没通报蓝河的事吗?这件事不应该瞒报的。要是通缉他的话,别说调他的档案,就算找到他人应该也不难。”苏沐橙诧异地说道。

 

叶修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说到蓝河的时候看起来似乎比刚才精神了一些,“我明白。”

 

他看向自己对面那张空的桌椅,目光不知凝在了哪一处,若有所思。

 

过了半晌,他的嘴角微微向上划过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有点意思。”

 

 

二十二

 

“我去,老叶你字什么时候写得这么好了?找谁代笔的?我告诉你啊,这样做可不行,这叫投机取巧,你的检查也太没诚意了。不行不行,带回去重新写!”

 

“少天……”喻文州看了一眼正一边啃苹果一边把字迹娟秀的检查丢还给叶修的黄少天,后者立刻乖乖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闭嘴吃苹果,但小眼神却一直特别不满地瞟着叶修。

 

“怎么不是我写的?字字句句都是我亲口所述,是我发自内心的心声好吗?”叶修挥了挥手里的检查,拍在了桌子上,“那啥赶紧的。”

 

喻文州左手支颐,右手搁在桌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慢悠悠地说道,“我记得前不久蓝河打了报告说要回交警队,怎么一直不见他人来报道?”

 

“大概是因为我魅力太大,对我们刑警队流连忘返……”

 

“咳咳……”一旁的黄少天噎了一下,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伤心得哭了?”

 

“滚滚滚!”黄少天好不容易把苹果咽下,朝叶修鄙夷地竖了一根中指。

 

喻文州微微一笑,“我想见见他。”

 

“恐怕现在不太方便呢。”叶修淡淡地说道。两人对视着,打了个对穿,黄少天眼珠两边转着,看不懂他俩这眼神交锋到底有什么玄机。他颇为不爽,拍了下桌子,嚷嚷道,“叶不修你不厚道,有什么话就直截了当地说成吗?”

 

叶修无辜地指了指喻文州,“你怎么不说他,就光说我,他也没说话不是吗?”

 

“靠!”

 

“少天。”喻文州轻声地叫了一句黄少天的名字,冲他淡淡地一笑,“稍安勿躁。我想叶队不会对我们交警队的人不利的。”

 

“嗯。”叶修闷闷地应了一声。

 

“给你,”喻文州拉开了抽屉,递给了他的一个牛皮纸袋,“你要的。”

 

“多谢。”

 

叶修也不再多说什么,伸手接过之后往腋下一夹立刻站了起来就往门外走,一副生怕对方后悔的样子。

 

“叶修。”喻文州靠在椅背上,转过身面朝叶修的背影,突然出声叫住了他,连名带姓听起来严肃又郑重。

 

叶修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微眯着眼盯着喻文州,像是在等他的下文。

 

“加油。”喻文州扯了扯嘴角。

 

“嘁!”叶修没料到他会说这么无聊的话,背过身,大步迈出了交警总队队长的办公室大门,朝后挥了挥手,算作道别,随后便潇洒地消失在了落地玻璃门的彼端。

 

“队长!你不觉得叶修有点奇怪吗?”黄少天蹙着眉,手里的苹果已经只剩下一个核了,“我觉得他瞒了我们很多东西。但如果他真想瞒我们的话,明明我应该看不出来才对。可现在连我都看出来了,我又觉得可能是他故意卖的破绽,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呢?”

 

“呵呵。”喻文州笑了起来,双手十指交叉相叠托着下巴,看着黄少天,“你这是在说绕口令呢?不用管这么多,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就好。”

 

叶修坐上了车,随口报了个地址,身边的魏琛嘟嘟嚷嚷地小声嘀咕了两句,表达了对自己现在变成了个司机的强烈不满。叶修装作没听到翻开了蓝河的档案。

 

“哟,是那个小伙子啊,看上人家啦?连档案都骗到手了。”魏琛瞄了一眼第一页上蓝河的照片,“文州还是太嫩了,斗不过你这个老狐狸。”

 

“再老也没你老啊。”叶修随口回道,注意力完全都集中在了蓝河的档案上。

 

从以往的经历来看实在没什么特别的,按部就班地从小学一直念到了高中,高中毕业之后考了警察学校,毕业分配的第一份工作是户籍民警。叶修顺便默默记下了他的生日血型三围鞋码。

 

虽然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用,不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别问这句话是谁教的。

 

“我说,你来医院干吗?”魏琛刚才在叶修报地名的时候没反应过来,这会儿看到了四周的景物才恍然大悟,“你来看病?”

 

“没,看下小于,顺便拜访下大眼。”

 

“小于?”魏琛皱眉想了想,他对这个名字似乎有些陌生。

 

“别想了,你不认得。就我那差点死在张新杰手上的线人。”叶修说道,“听说他醒了,作为领导我来探望下,一会儿到了医院门口你别忘了买个果篮儿。”

 

“靠!凭什么我买,我又不是他领导。”

 

“我没带钱。”叶修说得理直气壮,“别抠门,上次是谁吹自个儿炒股赚了不少?这会儿可别打脸啊。我知道咱们老魏同志特别团结友爱,对自己同事犹如春风般温暖,回头就给你颁张奖状贴你座位上,不用吆喝人人就都知道你特别大公无私。”

 

“够了啊。”

 

魏琛拐了个弯,把车停在了医院门口,“你自个儿下去,我就不进去了,医院这地方太晦气。”

 

“成。”叶修朝他摊开手掌,动了动手指,在魏琛的白眼中笑眯眯地接过了他的钱包。

 

当叶修提着水果店里最大最好最奢侈的至尊果篮到达重症监护室所在的楼层时,孙哲平正拖着张佳乐正襟危坐地坐在王杰希的面前。

 

“王医生,我现在胸特别闷,浑身不痛快。”张佳乐郑重其事地说道。身边的孙哲平紧紧抓住他的手,表情格外严肃。

 

“咳咳。”王杰希上下打量了一番张佳乐,“我只是一个心理医生,你应该挂个内科看看。”

 

“浑身上下都拍了片,医生说我的内脏特别完美。”张佳乐试图把手从孙哲平的手中抽出来,但还是失败了,“所以我觉得可能是心理原因。”

 

“好吧,你为什么不痛快?”

 

张佳乐瞥了一眼孙哲平,默不作声。

 

王杰希那双明显有大小之分的眼睛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扫视,过了半晌,对孙哲平道,“你先出去一下。”

 

孙哲平一怔,“为什么?”

 

“你在他说不了心里话。”

 

“哈?”孙哲平立刻脸色一沉,转向了张佳乐,“难道你心里有什么话宁愿说给外人听,也不愿意告诉我吗?”

 

“我只是他的心理医生。”王杰希纠正道,“有时候越是亲密的人越是难以敞开心扉。”

 

也不知道是哪个词戳中了孙哲平,他的表情明显放松了下来,爽快地站起身大力地拍了拍王杰希的肩。

 

“咳咳。”王杰希觉得自己的肺都快被拍出来了。

 

孙哲平百无聊赖地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忽然“叮”地一声,一边的电梯门打开了。他转过头就见叶修两手插在兜里,晃晃悠悠地从电梯间里出来。

 

“哟,陪张佳乐来的?”叶修主动打了个招呼。

 

孙哲平点了点头,问道,“你来干什么?”

 

“给小于送果篮。”叶修道,“我来的不是时候,护士说他刚睡着,我放下就走了,来找大眼聊聊张佳乐。”

 

叶修现在知道了他俩的关系,所以特别坦白,也是不想引起别人的误会,“不过你都带他来了,我也就不进去了。”

 

孙哲平没吱声,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叶修。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腔,孙哲平原本就话少,加上有心事正担心着张佳乐,说得就更少了,而叶修也明显只是为了等一个结果,想要一个安心,否则把张佳乐这件事总是叫他过意不去。

 

张佳乐开门出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放松了许多,看见叶修时吓了一跳,“你也心理有问题了?”

 

“呵。”叶修看了两眼他身边那个特警出身的孙哲平,意外地没有对他进行嘲讽,“你小子没事吧。”

 

张佳乐摇了摇头,似乎不怎么想说话。

 

叶修也不想多问,“你们要回去吗?我可以捎你们一程。”

 

“不用了,我还想去看一个孩子。他好像是蓝河的弟弟……”

 

“他还有个弟弟?”叶修一惊,“那我同你们一道去。”

 

三个人走进住院部的时候,正好赶上卢瀚文在那儿哭闹,嗓子都哭哑了,光是在那里干嚎。张佳乐一瞧顿时心疼坏了,跑过去抹掉那张小脸上的泪痕,气道,“孩子都哭成这样了,怎么也没人管管,他才几岁啊。”

 

这边也忙哄上,“别哭了,还记得哥哥吗?”

 

卢瀚文扑闪着还挂着小泪珠的大眼睛,点了点头。

 

张佳乐握着他的那双小手,“男子汉大丈夫,你哭什么呀。”

 

这不问还好,一问起来就见他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蓝哥哥好久了都不给我打电话,他肯定不要我了!”

 

“他工作特别忙。”张佳乐哄道。

 

“可是今天是他生日,他每年都会陪我过的!”

 

一直靠在门框上的叶修一愣,今天是蓝河的生日?可档案上不是六月一号吗?这个念头飞快地从他脑海中闪过,却迅速地又乍现了另外一个。

 

蓝河今天可能会现身呢。

 

叶修微微一笑,突然很想摸一根烟出来抽。

 

 

二十三

 

卢瀚文看着那只递到自己面前削得坑坑洼洼的苹果,狐疑地端详起了这个坐在他床边笑得特别灿烂的男人。

 

“小朋友,再说点关于蓝河哥哥的事儿给我听听?”

 

卢瀚文眨着大眼睛,摇着头道,“小孩子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讲话。”

 

叶修一拍大腿,“我怎么能算是陌生人呢?我是你蓝河哥哥的顶头上司,”他扯了扯自己的脸,“而且我看上去像是坏人吗?”

 

没想到卢瀚文竟认真地端详着叶修,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啧。小孩子的眼睛是雪亮的。”张佳乐抱着手臂,在一旁幸灾乐祸道。

 

叶修回过头,木着一张脸,完全没有对着卢瀚文时的亲切和蔼,“你怎么还没回去?再不回去天就黑了,让大眼给你安排个床位过夜?”

 

“这就回去了。”孙哲平拉起了张佳乐的手,对着他道,“肚子饿了吗?一会儿出去想吃什么?”

 

“你中午不是炖了小排了吗?”

 

“那回去再弄个汤。”

 

“不要,我想吃鸡蛋羹。”

 

“好好好,想吃多少就给你蒸多少……”

 

“咳咳……”叶修一脸严肃地打断了两人的家常,“孙哲平同志,请你注意一点影响,这里是儿童病房,都是未成年人。”

 

张佳乐脸皮薄,立马炸了,冲叶修嚷嚷了起来,可是被孙哲平拉着的手却不肯甩开。

 

“快走快走,待在这儿真是有碍风化。”叶修站起来把两人往外推,一直送进了电梯。

 

张佳乐站在下降的电梯里,瘪了瘪嘴,越想越不对劲便对孙哲平道,“他这么偷偷摸摸的,分明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什么吧?”

 

孙哲平拽着他一直都没松开,“他和那孩子肯定有些关于蓝河的私事要说,我们杵在那儿干吗?”看张佳乐还是鼓着腮帮子一脸不乐意的模样,孙哲平笑了起来,松开手捏了捏他的脸,“我去拿车,你在门口等我。”

 

张佳乐瞪了他一眼,抬起胳膊挡了一下孙哲平的手,反而被他掰开手掌,手心相对十指交错相扣。

 

“喂喂,孙哲平!”张佳乐瞪着圆圆的眼睛,“你刚回来没地方住赖进我家也就算了,我可还没……”

 

张佳乐仰着头发现孙哲平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微微翘着嘴角,完全没有因为他略带嫌弃的反应而有丝毫情绪的变化。

 

“没什么?”孙哲平逼近了一步,把张佳乐逼到了电梯的角落里,一手撑在了他耳边,微微低下头,在张佳乐黑色瞳仁中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越来越大,鼻尖剃须水淡淡的薄荷气味若隐若现。

 

张佳乐连忙抬手撑在了孙哲平坚实的胸膛上,让他的唇在离自己还有一寸的位置停了下来。

 

“没……没……”张佳乐不怎么敢看他的眼睛,目光在对方的脸上四处游走,最终在孙哲平的注视下语焉不详地小声回答道,“没……原谅……你……”

 

孙哲平笑了起来,毫不在意道,“今晚让我进房睡吧。”

 

“你可以跟你弟睡一屋。”

 

孙哲平皱了皱眉,撑在他胸前的力道丝毫没有起任何阻碍的作用,他凑到张佳乐耳边刚想要说些什么,只听“叮”的一声,电梯门应声而开,张佳乐手上用了点力,立刻一把把他推开,耳尖有些微微泛红,低着头也不敢看电梯外等候的人,匆匆快步而去。孙哲平无奈地笑了笑,两手插着裤兜,只得跟了上去。

 

出了电梯,他忽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缓缓合上的电梯门,里面刚刚那个同他擦肩而过戴着棒球帽和口罩穿着冲锋衣的男人正佝偻着背缩在角落里,看起来似乎病怏怏的。

 

电梯门终于合上,蓝河长舒了一口气,稍稍往下拉了拉口罩,露出鼻子来透了一会儿气。他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还带着点烧,瞒着梁易春偷偷跑出来就是为了来看一眼卢瀚文。他身上带着一点钱,勉强够支付卢瀚文下个月的治疗和住院费用了。

 

蓝河盯着显示面板上跳动的红色数字,直到电梯停在了儿童病房所在的楼层,他还是有些犹豫。迈出电梯,他慢慢地靠近卢瀚文的病房,心里早已打定了主意,准备悄悄把钱放下就立刻离开。蓝河站在窗边偷偷地往里面瞄,他不敢明目张胆,生怕被卢瀚文看到,可是那快速地一瞥却让他心里一惊——卢瀚文的那张床位是空的。

 

蓝河大惊失色,这会儿也顾不得其他的了,立刻冲了进去。果然,那张床位上重新铺上了整洁的床单,床头上的姓名牌也已经被换了下来,若不是床铺上还带着一点热度,丝毫看不出这里躺过人。

 

他心里顿时闪过了许多念头,可全是让他难以承受的,他越想越害怕,立刻准备去找医生,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来不及多想,拉开一旁的大柜子,钻进去躲了起来。

 

抱着卢瀚文的叶修一路上被医生训斥着,可他的声音里却带着笑意。

 

他笑着问卢瀚文,“叶哥哥给你换了一个大大的病房,再给你找两个特别好的哥哥收养你,还给你买好多好多巧克力和糖,我还是不是坏人啊?”

 

被抱在怀里的卢瀚文的小脑袋摇得像波浪鼓,“叶哥哥是好人。”

 

叶修眯眯笑,“那是我好还是蓝河哥哥好?”

 

卢瀚文想都没想地回答道,“蓝河哥哥好!”

 

叶修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口,笑道,“是,他最好了。”

 

“蓝河先生可不会带着要打针的孩子跟医生玩捉迷藏!”一旁的小护士见两人兴高采烈,却气得脸色发青,“叶警官您这样自作主张给瀚文换病房,万一蓝河先生过来看他,找不到人,可要急死了。你有告诉过他吗?”

 

叶修微微笑道,“他要来找了,你就偷偷打刚才我给你的那个电话号码告诉我。”

 

躲在柜子里的蓝河对空翻着白眼,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吐槽,自己刚才可真是要被吓死了,差点还以为小卢就这样没了。可现在看起来叶修是准备拿孩子当诱饵,一旦自己现身,恐怕就是自投罗网。

 

“还有什么东西忘了拿了?”叶修抱着卢瀚文转了一圈,“等东西都拿上了,可要乖乖打针。”

 

听到还是躲不掉打针,卢瀚文瘪了瘪嘴,哭丧着脸手指指了指柜子,“蓝河哥哥给我买的剑!”

 

躲在里面的蓝河低头看了看脚边的木剑,一整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叶修抱着卢瀚文走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再次用口罩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攥紧了拳头。通过透着光的缝隙,他看见叶修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慢慢地伸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地一推柜门,叶修下意识地护住了怀中的卢瀚文,自己险些被从柜子中蹿出的人撞倒。只见一个穿着蓝色冲锋衣的身影一头朝病房外飞奔而去,被撞开的叶修连退了几步,怀里的卢瀚文惊魂未定,却大声叫嚷了起来,“蓝河哥哥!”

 

夺路而逃的蓝河脚下一绊,微微侧了侧脸,可是他仅仅只是略作迟疑。叶修这会儿也追了出来,他怀里抱着七八岁的卢瀚文,大声道,“小蓝你连孩子都不要了吗?”

 

蓝河一脸黑线,趁着被叶修的叫声吸引而围观的人还不多,朝消防通道落荒而逃。

 

叶修一见立刻把怀里的卢瀚文塞给了一旁的护士,独自追了出去。

 

他咬得很紧以至于蓝河始终都无法摆脱他的追赶,发现马上就要到人头攒动的大厅,蓝河见势不妙,咬咬牙从离地面还有五级台阶的地方直接跳了下去,往一侧的小门一蹿。叶修追了进去发现里面堆满了各种医疗垃圾,还有几扇门敞开着,却不见有人跑过的迹象。

 

他放缓了脚步,一手撑着腰,一边喘气,“小蓝,这样子有意思吗?”

 

他环视着四周,锐利地观察着环境中突兀的部分,嘴上却一直都在劝诱着蓝河主动现身,“你刚才那样跑掉,小卢多伤心啊。他什么事情都告诉我了,可如果让他知道你用来给他治病的钱是那样赚来的,他会有多难过?他大了,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了,你把他教的那么好,他早就有是非观念,他知道你是一个警察,警察是好人,是抓坏人的,你要让他接受你做的这些事?

 

“你交警总队的大队长喻文州已经同意收养小卢了,少天还说要在警局里发起募捐,给小卢筹医药费,我刚才也问过医生,只要他再大点,手术成功后他和普通健康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你看事情解决起来并不困难,明明有很多路可以选择,你为什么非要选一条最危险的,把自己推上绝路?”

 

“你别嫌我话多啊,我这些话想说很久了,”叶修站在了屋子的正中间,绕了一圈,忍不住想要摸根烟出来,“你有没有想过小卢的感受?就算你觉得他还小,什么也不懂,那换一个人,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这间临时堆放垃圾的仓库并不大,但东西很多,死角也很多,通道和出口也不少,叶修知道蓝河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软,挑的尽是戳他心窝子的话,为的就是想要拖延一点时间,能够把他找出来,可一方面,他又不敢大张旗鼓地翻开那些箱子,以免打草惊蛇,所以只能靠自己敏锐的观察。

 

“你当着我的面从那么高的楼掉下去,我一颗心都跟你一块儿往下掉了。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想法吗?”叶修顿了顿,朝着一个方向道,“你出来,我就告诉你。”

 

无人理睬,只有叶修一个人的声音。

 

“为什么每次我想拉你一把的时候,你都想要甩开我的手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靠近那个刚才被移动过的大纸箱。他屏气凝神,微微翘了翘嘴角,突然猛地一把推开面前的障碍。

 

料想中熟悉的人并没有现身,原地只剩下一扇还在轻微晃动的小门,通往天色早已黯淡下来的院外。叶修站在那儿微微发怔,良久,眉间第一次流露出略带疲倦的神色。他动了动嘴唇,却只是默念,最终还是没有把那句话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