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巢

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时境纪年·西有鹿鸣(1~50)

时境纪年·浮生一掷番外 西有鹿鸣

霍缜/鹿鸣

我的生辰是在深秋,今年格外得冷,容城已经落过雪了。我原本想在这个特别的日子翘了功课,却没躲过家里头那个望子成龙的老爹,还是被赶去了太学院。他也不想想,龙生龙凤生凤,尽管他们都说我长了张聪明伶俐的脸,可我毕竟是他的嫡亲儿子,就算冯平章活过来亲自教我,我也成不了什么博学多才的鸿儒大家,最多便是得了蒙在鼓里的路人几个羡艳钦佩的目光——喏,那可是太学院的太学生,冯幻冯平章的门生。

他们岂会知道,是我爹暗里使了大钱把我塞进去的,若是教冯平章知晓,不知会不会从棺材里气得跳起来。

我月前就看中了家里布庄那块上好的织锦,盼星星盼月亮地挨到今日好不容易穿上身,一出门就被萧瑟的秋风吹去了三魂七魄,这愈发让我想念起了家里的地暖铜炉、驼绒毛毯和羊奶茶,我哆哆嗦嗦地转头,瞧见阿缜身上穿着单薄的灰色长袍束着腰带若无其事地走在我的外头替我挡掉些寒风。他只比我大一个月,却比我高了两个头,那张英俊却不自知的脸上被风吹得红彤彤的,嘴唇干燥得起皮,像是察觉到我在看他,扭过头眨着眼毫无顾忌地同我对视着。

“少爷,你冷吗?”

他虽看起来有些迟钝,却总是很能体察出我细微的情绪,所以我常常觉得这家伙大部分时候是在装傻充愣。说得文雅点儿,那叫大智若愚。人们往往会被他们高大的外表所欺骗,觉得他们愚笨好欺,这大概同他们伽戎人这数百年一直都被欺辱奴役有关。不过,当今大爃皇帝就是伽戎人,所以他们现在都被除了奴籍,分了土地,地位卓越,早就不可与昔日为奴时同日而语了,只是我想不通阿缜为什么不愿离开我家,偏还要跟着我,以至于我们全家每每见他都有些小心翼翼,唯恐被人告到官府吃不了兜着走。

可阿缜像是什么也不懂,我叫他走,他的脸色惨白如蜡纸,以为是我不要他了。他会睁着那双眼珠子比我们要浅一些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凝视着我,叫我于心不忍,仿佛真是我要将他扫地出门一般。

我常常同他说,本少爷将他留下来冒了很大的风险,叫他得时刻记得我的好。他坚定的点头,发誓这一生都要跟着我、待我好,我欣然,又觉得阿缜到底还是不够聪明伶俐,三言两语就被哄骗着许给了我终身。我不由担心了起来,觉得他这傻乎乎的样子,将来若是出府了自负营生被人骗了可怎么办。

他好不容易留下自然是对我比以前愈发得言听计从,体贴呵护,更不可能仗着此刻的身份有半点跋扈要将过去的种种全都报复回来。只是我家不能再将他当下人看待,让我同他拜了义兄弟,他依旧跟着我。

他倒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同我结拜了,我怀疑他其实多半不知道那是在干什么,只知道要留在我身边必须做这件事,他便亟不可待地做了。

虽然他从小便跟着我,同我一块儿长大,我心里确实从没拿他当下人看待,只是这一夕之间他身份的骤然改变让我有些难以言说的别扭,我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可他却一如既往地容忍着我。

“冷。”

我话音刚落下,他便解开了自己的袍子,要往我身上罩,我大惊失色,呵斥道,“你里头就剩下两件里衣,是想冻死吗?!”

他巴楞着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困惑不解,我半口气没吐出来,连忙上前帮他把衣襟拉好,“我不想去学堂了。”

他想了想,“嗯”了一声,“不想去就不去。”

听了他这话儿,我心里顿时舒畅了许多,果然只有阿缜说话做事最衬我的心意。

时辰尚早,那些勾栏妓馆还未开张,就连酒楼饭馆也是大门紧闭。我带着阿缜在闹市街上溜达了一圈,这会儿真是冷清极了,我刚刚提起的兴奋劲又被这每年深秋从东泠济川入侵的寒风打得七零八落。

“那有座茶楼开着。”阿缜冷不丁地开口说道。

我皱了皱眉,把目光移了过去,心里有些闷闷不乐,本少爷大寿就只能坐在那破破烂烂的茶馆里喝茶听那不入流的小曲儿吗?可想归想,我还是架不住那带着无孔不入的风往我衣领袖口里钻,连跺了两下脚,带着阿缜朝茶馆走去。

就在我仰头挺胸走近茶馆的时候,阿缜突然轻轻扯了我一把,迅速挡在了我的身前,停下了脚步,我在他身后踮起脚目光越过他宽厚的肩头落在一个可疑的男人身上。他正靠着门柱半躺在那栏杆上,身上黛色的袍子有些旧,被洗得发白。

他同这暮秋灰白的古城融为一体,像是被寒风裹挟的灰芥落在这西津千百年来无论如何都无法耕种始终荒颓的土地上,生长在那儿,也死在那儿。

“是坏人吗?”我小声问阿缜。

他摇了摇头,但顿了顿同样压低声音,“很厉害。”

我眯了眯眼,实在没看出来这落魄无家可归的汉子有什么厉害的地方。他兴许同我一样,我长了张聪明的脸,而他长了张厉害的脸。

“他在干什么?”

我的问题像是把阿缜问住了,他皱起了眉,思考了良久也没有答案。

我原本也没指望他能说出些什么。我同阿缜绕过那个人走进茶馆的时候,瞥见了那酣睡的男人怀里竟有一支花,一支虽有些颓靡但依旧鲜艳的“昼蓁”。

我见过无数种花,从东泠苦寒之地生长出的冰凌花,到花繁景茂的南湘春日盛开的百花,可没有哪一种花,比得上我西津冯幻冯大才子养出的这种花。而自从他死后,这些花也慢慢全都死去,短短几年便难再在西津境内看见过它风姿绰约的身影。

昼蓁就如同本不该出现在人世的仙子一般,在让世人见识到它绝美的容颜后,悄然而去,徒留下一地梦醒时分破碎的冰凉。

我始终觉得容城是一座繁复又苍老的城池。它远离大爃的国都矗立在西津与东泠的交界处,被西津的荒沙与东泠的寒风所包围。阡陌往来交互,来来往往的汉人、胡人、伽戎人等等各有不同状貌,却如同这里堆筑着的统一单调的房屋,被刻上一模一样岁月的痕迹。

在我频频细心的观察下,我觉得那个看上去同这座落寞枯荒却又远离人世纷乱的城快要融为一体的男人实际上并不属于这里。他的脸上有更凛冽的寒风刻画出的痕迹,有深入骨髓从内及外散发出的倦意,他睡在那儿,对风沙不在意,对天寒不在意,对时辰也不在意。

“少爷在看什么?”阿缜顺着我的目光微微向外倾着身子,“少爷是想要那花儿吗?”

真是知我心者阿缜也。不过,我这会儿却已经不是在看花了。我收回视线,望着他,他脸上很是认真,又道,“若是喜欢,我去问问他卖不卖。”

我笑着摇头,“能再次一睹传说中已经绝种的绝世名花其容其貌已是三生有幸了。再说了,我明知自己养不活它,又何必买它回来看着它死在我的手上徒留伤心呢?”

阿缜不死心地问道,“可你不是喜欢吗?”

我哑然失笑,“我喜欢的东西可多了,钱、美人还有金蚕王丝孔雀翎,难不成都要占为己有?圣人既然在书里说了‘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本就没有那样的福气可以消受,强求反而彼此相误了。”

阿缜不吱声,但眼睛还不时地往外瞟,又怕被我发现,小心翼翼的样子有些滑稽。我装作没瞧见,低头喝茶,只听他道,“少爷真心喜欢,自然百般爱护,怎会养不活?”

我刚要笑他,欲意再用书上的道理教导他,便听他又道,“这世间难得几件真心欢喜的东西,少爷又没试过怎么知道结果?”

他见我挑眉怫然不悦的样子,立刻慌了神色,紧抿着唇不再言语,我“哼”了一声别过头去,用余光瞥见他战战兢兢讨好似地为我斟茶。

他一向呆呆傻傻的不会说话,我心里叹了口气,只得自认倒霉,暂且原谅他了,像我这样好心肠的主子可真是不多见了。

幸好他还算会看我的脸色。

也很会一语中的地拆穿我。

我不过人云亦云,欣赏一番那众口铄金交口称赞的名花,那确实名贵,确实漂亮,但说到喜欢,却没有多少真心。

那落魄的汉子风餐露宿,境遇自然不可与我这个鹿家独子相提并论,可他却能将这花儿从枚种子养到盛放,而我却连试的勇气也没有。

“咦?那不是子放兄吗?!”那熟悉的声音带着轻佻,我浑身轻轻一颤,心道一声不好,便见那人带着笑迈进了茶馆,那双桃花眼眯着看起来十分不怀好意。

“我还想是我看错了,”他径直走过来在我这桌坐下,挥手招呼小二要了个杯子,全然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子放兄这大清早的在这儿赏什么风景呢?”

我抿了口茶,脸上挂着三分笑,忍着脾气道,“宋兄说笑了,我不过是在这儿喝喝茶醒醒脑罢了。”

来人姓宋名珉字璋之,是被贬的户部尚书宋谦的三公子。宋家虽已不在庙堂,但家底十分殷实,加上宋珉出手阔绰为人圆滑仪态也风流,来容城短短三年,便已结交了一大帮自诩名流的狐朋狗友。自然,我便也在其中罢。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同他还在京里时便已相识,只是那时并不怎么来往。后宫内官们身上穿的、盖的布料都是出自我家,上京里的达官显贵们也对我家布庄的成衣锦绣趋之若鹜。前年起大爃军队的军衣开始由我家缝制,说起来还是宋珉他爹在户部任职时敲下的,那是我鹿家最风光的时候,哪位身上着鹿家料子做的衣裳走在街上也趾高气扬的。不过,我早就说过了,没有那般的福气就不要消受。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朝堂之上瞬息万变,宋珉他爹被罢了官位,宋谦老爷子心灰意冷,便离开了上京,我家自然也在朝中失去了依仗,那等肥差随即便拱手于人了。

我家老爷子对我一向望子成龙,期望极高,这朝大起大落,他算是明白了就算做到宋尚书那般,皇帝一声令下,你就什么也不是了。我以为他是顿悟了,没成想他反而更加殷切地督促我的功课,还不惜重金将我送进太学院,希望我能学有所成,恐怕他是觉得宋尚书的官位还不够高,要是能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时候就连皇帝也还有所顾忌。

可他也不想想冯幻是怎么死的。

那年大皇子刚刚诞生,东泠在鹿垣之战中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倚着地利苟延残喘,西津几乎就要将东泠收入版图之中——说来真扫兴,冯幻却在这个时候死了。他一死,我军溃败,被追杀千余里,十万大军最后竟无一人能活着回到西津。

他死了,死在东泠茫茫冰原,死得无比凄凉。那位高高在上喜得太子的帝王听到他的死讯和大败的消息后只是沉默了片刻,立刻提拔了他人顶上了丞相之位,再无他言,不仅不再提及这位东川第一智士的名字,甚至连他的尸身都没有去收。

他二十来岁就被加封了军国重事位极人臣,惊才绝艳,常有人道冯幻若在,不出十年西津战马便可踏遍东川三道一统天下。

可终究只是厚厚史书中寥寥数笔早夭的旷世奇才。

“子放?鹿子放?鹿鸣!”宋珉拍着桌子大叫着我的名字,我猛地回过神来,只见他拧着那对修长的眉,那双桃花眼不满地瞪着我,“方才我说的话,你全没在听罢!”

“唉唉,宋兄见谅,我……”

“罢了罢了,小爷我今儿心情好,不同你计较,”宋珉扬了扬手,那张脸皮换得格外快,坐到我旁边,一手揽过我的肩,凑过来神神秘秘地同我说,“我家老爷子要复职啦!”

我一惊,“恭喜恭喜,这是好事啊。”

他一挑眉,脸上满是得意之色,“那可不是,此事尚未颁布,朝里有人先来传了口信,你可是我家人外第一个知道的……”

他压低声音,鼻息撒在了我的耳边,又湿又热,我一个哆嗦僵直的身体悄悄往阿缜那边挪了挪。

宋珉比我年长一岁,仪姿风流,却也十分孟浪轻佻,一双桃花眼细细一挑,便勾得人神魂颠倒。我虽常常同他们厮混在一起,却多半还是碍着身份的关系——那会儿我家的生意虽大,却仍需依仗着他那户部尚书的爹,在那种微妙的平衡中小心翼翼地讨好巴结。可我觉得自己同他这样的王孙公子是两路人,就算我家富可敌国,他们也不会有多看得起我,真把我当作是他们那圈儿的人,自古士农工商高低上下排得明明白白,就像那亘古便立在那儿的屏山深壑不是我爹用真金白银就能打破填满的。况且我也不喜欢跟着他们在脂粉堆里打转,更不喜欢宋珉这样时不时暧昧轻佻的调戏。

他兴许觉得我假正经,所以愈发喜欢挑逗我。

这时,阿缜突然长臂一揽,我被他硬生生的从椅子上掳了过去,换了个离宋珉距离最远的位置,那涩涩的声音不咸不淡的响了起来,“我家公子不喜欢跟人挨着坐。”

还是那毫不留情、六亲不认的语气。

宋珉脸色十分难看,他不是第一次在阿缜面前吃瘪,可是介于阿缜是个伽戎人,他只能如以往那般瞪他两眼,然后委委屈屈地看向我。我心中暗爽,脸上却不能不给宋珉面子,于是佯装教训阿缜不该对宋三公子这样没礼貌。

阿缜立时皱起了眉,看着我抿了抿薄唇,可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有些心虚,宋珉之后又说了些什么,我也没怎么听进去,一直觉得阿缜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比东泠肆虐的寒风还要冷,坐在那儿直哆嗦。他大概是发现了只有他一人在那儿说得兴致盎然,以为我在一旁听着十分无趣,于是便绕到了我的身上。

“你今儿怎么没去上课?”他问道,“逃课了?”

“唉,你可别张扬,若是让我爹晓得,定要受罚。”我连忙紧张地叮嘱他。

他好笑地抿了一口茶,“既然怕被罚,那为何还要逃课?”

我无奈道,“今儿是我生辰。”

他闻言“哎哟”了一声,两边口袋摸了摸,面上有些尴尬,“不知你今日生辰,出门只带了银子,总不能送你银子做贺礼吧……”

我连忙摇头,我原本就没想要他什么东西。

“这不成,你今儿弱冠行冠礼,意义不凡,就让哥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让你开开眼。”他那双桃花眼一眯,唇边滑过一丝浅笑似有什么深意,却让我感觉十分不好,生怕他又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主意,连连拒绝。

“那可是个桃花坞,保证你流连忘返……”

“不要不要,在这儿喝喝茶没有先生的唠叨难得清静就很好了。”

“弱冠就是成年了,可不一样了呢,自然要带你去做点男人才能做的事儿……”

“这日子都差不多,也没什么特别的。往后都能做的,也不需得是今日。”

“放放,”他终于有些不耐了,一手支在桌上撑着脑袋,一手用手指沿着茶杯沿儿画着圈,语气听起来竟有些像是在撒娇,可那看着我的眼神却叫我后怕又无处可躲。

那个称谓也让我浑身一个哆嗦,牙齿打着颤地说道,“表字可不是你这般叫的。”

他咧嘴一笑,没个正经的轻浮模样叫我十分无奈。他的目光在阿缜身上转了一圈,道,“带着这木头多不方便呀,就你我二人去,叫他留在这儿吧。”

我立刻就感觉到了阿缜急切望过来的目光,炙热的、令人无法忽视的。我用余光像是隐约看到了他的焦虑和不安。他不是一个会看人脸色、给人面子的人,也从来不管宋珉是尚书的公子还是皇帝的儿子,他就是一个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不懂你我之间的人情世故,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恪守着自己的准则。而他的准则就是我的决定。

我的视线一直都没移到他的身上,对着宋珉沉吟了片刻,露出了点为难的表情,“这恐怕不行,我家阿缜笨头笨脑的,被人骗去卖了都不知道呢,留他一个人,我可不放心。”

这种敷衍的假话宋珉自然一听就明白,便也松了口,只是嘱咐阿缜到时候莫要捣乱。

我笑道,“阿缜可老实呢。”

“呵呵。”宋珉跟着干笑了两声,打量着阿缜的目光中分辨不出是什么情绪。

一壶茶后,天光大白,外头也渐渐热闹了起来,大概是人气多了,也不觉着冷了。宋珉伸手招呼了小二结了账,就带我去他说的那个要让我开开眼界的地方。我问了几次,他故作神秘就是不肯说,显得十分无聊。

出了门,我留意到廊下那潦倒的汉子居然还在睡,他身边就有个卖活禽的摊儿,一笼子鸡鸭关在一起,又脏又臭,里头的母鸡仰着脖子“咯咯”叫了一声,做生意的小贩底下一摸,便摸出了个新鲜热乎的鸡蛋,还有一头鹅用根绳子牵着,绳子一头就绑在他身下的栏杆上,就这样他竟也还没醒。

莫不是死了吧。这想法一冒出,我心里便是一惊,也不知怎么的,就对那人凭空生出了点怜悯,大概是看他无房无瓦无依无靠,又或是惜那人怀中的“昼蓁”。

我默默朝他走了过去,伸手想要推醒他,可还未触到他的身上,便有融融暖意透过那单薄的破烂衣衫传上了我的指尖。

我心中微微一怔,手指将触未触之时,那人竟“嚯”的睁开了眸子,眼神清明,全然没有睡醒后迷糊的模样,阿缜猛地跳到了我的身前,手按在刀上,那人竟伸手一扣,阿缜握着刀的那只手竟无法再动,连刀都拔不出来。

只听那人打了个哈欠,嗓音嘶哑,语气中似有被我们打扰后的不满,“年轻人别动不动就舞刀弄枪,多不吉利。”

阿缜面色如蜡,他从小便力大无穷,从未有过今日这样连刀都拔不出来的难堪,咬着牙也要把那只手抬起来,却始终都没有成功。我轻轻拽了拽他,朝他摇了摇头,他便听话又不甘地卸了劲。

一旁看了半天热闹的宋珉这时突然发现了什么,一脸兴奋地嚷道,“大叔,你那花儿是哪里来的?怎么卖?”

那人抬了抬眼皮道,“你可识得这是什么花?”

“当然啦,这不就是……”

“没问你。”他毫不留情的打断了兴奋中的宋珉,而是望向了我。

在很多年后,回想起孙行秋第一次看向我的那个目光,我依然会像是全身被定住了一般,在他沉沉却没有温度的目光中一点一点被焚烧殆尽。

芒草,种子,冰雪,掩住日光的旗。马镫,铁门的兽头,荒沙下潺潺的血。苍棘鸟掉落的羽毛,被斩断的蛇,炉上的雪。花开不过的明日。

还有……

那双眼睛里还有我读不懂、辨不清的深意。

我险些要后退几步,来躲避这样的一双眼睛,与此同时,猛然惊觉这个男人与他身上装饰是那样的不相称,他像是披着一层污秽肮脏的伪装,躲在世俗里,却将整个人间都装进了这双眼睛里。

再迎着那目光仔细看那张脸,并不像乍一见时那么苍老,实际上顶多不过三十来岁。他的手原本是缩在衣袖里,这会儿因为按着阿缜的刀柄而全露了出来。那是一双十分有力的手。他手指很长,指节粗大,手背上的皮肤有些干裂,却并不干枯,指间和拇指内侧的位置覆着厚厚的茧子,看得出是一双常年使枪弄棍的手。

阿缜说的没错,他确实是一个高手。

他的武功、来历,我并非全不感兴趣,但此刻,那些都显得无足轻重,就连他怀中令人啧啧称奇人人雀跃以求一瞻的名花昼蓁此刻也都被遗忘到了九霄云外,仅剩下眼前那双才叫我心头一跳的眼睛。

一旁的阿缜骤然间大喝了一声,紧随之,一道寒光乍现,阿缜的刀已霍然拔出且瞬间落下,我一声惊呼尚在口中,但见那男人却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起身、后翻、连退数步,堪堪躲过了阿缜这凌厉又势大力沉的一刀,不仅如此期间他竟还要看顾周遭小贩,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叫人眼花缭乱,无从分辨他的身形。

那人站稳,离得并不远,刚刚好退出了阿缜的刀能劈下的范围。刀剑终有捉襟见肘的度量,而阿缜的脸色从未有过的苍白,表情格外严肃,握着刀的指节泛白,直指着那个男人。

我见状,知他争斗心已起,慌忙按下了他的手,阿缜看了我一眼,眼中的怒火隐隐有些消退,却仍似有不甘,可终究还是照做了。

“在下鹿鸣,这是霍缜,这位是宋三公子宋珉,适才多有冒犯,还望这位大哥海涵。”

我朝那人拱拱手,匆匆介绍了一下我们三人,私心通报了自己的姓名之后,原本以为也能因此得知他的名字,可他却对互通姓名全然无意,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若是我笃定自己从未见过他,那看向我的目光简直要叫人怀疑我俩是旧相识。

气氛瞬间冷了下来,阿缜方才气势汹汹地拔了刀,他又是伽戎人,吓得周围那些摆摊的小商小贩们纷纷收拾东西,退避三舍。我有些尴尬,朝我身边的宋珉递眼色,却不想那家伙只顾着欣赏别人怀中的名花,对我熟视无睹。我只能无奈地开口随便说点什么。

想起他方才问我的话,便答,“小弟眼拙,大哥怀中的可是昼蓁?”

他对于我的答话仍是不理,只是这时脸上稍稍流露出了一丝表情——他微微皱了皱眉。

阿缜握着刀往我身前挡了挡,脸上又冷了几分。

“这位大哥认得我?”我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头的疑问。

而此时,他的目光虽还落在我的脸上,但与先前的全然不同。我不过站在一丈之外,却仿佛同他相隔着千山万水、万丈红尘,刚刚同他对视那一眼所见的光景全被层层遮掩,静静的收敛起来,吝啬地不愿再拿出来与人瞧。

“不认得。”他说出这三个字时语气中略带迟疑,反而叫人疑窦丛生。

他顿了顿,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支昼蓁,“送你。”

他看着我,许是因为我脸上惊诧的表情,又补了一句,“贺礼。”

那一刹那,我不由自主地就想伸出手接过它。不是为了那已世间难觅的奇花,亦不是礼貌周到而收下生辰的贺礼。仅仅是来自于那个人,来自于刚刚那一刹那的对视。若他送我的不是一支花,而是一坯土,我也会欣然笑纳。而我也已忘了自己刚刚才对阿缜说过的话,自不量力地想要接受这脆弱娇贵的生命。

也终是忘了这馈赠来得平白无故,这善意来的唐突轻率,也许并非是送给我的。

而事实上,除了那朵昼蓁之外,我确实再也没有从孙行秋那里得到过任何他主动相赠的东西。许多年后,当我终于在某个茫茫大雪之夜站在红墙之下才清醒过来,那唯一的赠予只不过是他一时的恍惚。

于我,却是惆怅的开端。

我收下花,低头笑着,一旁的宋珉发出惊叹的称赞,就连阿缜也忍不住偷眼瞟了一回。我能感受到那人的目光还落在我的身上,不由抬起头,回望向他。

他抿了抿唇,从地上拾了一根稻草,往腰上一系,顿时勒出了劲窄的腰。我这才注意到,这人身材伟岸,身高似乎比阿缜还高一些,那无版无型的破旧衣裳下有一具骨肉亭匀的好身板,若是穿上军铠战袍或是华衣锦服,不知该有多英姿勃发。

我大概是因为家里营布庄的生意,所以对人衣着打扮格外上心,当下便有些惋惜。见那人转身欲走,连忙嚷道,“这位大哥可否留个姓名?”

他没回头,只是举起手对我摇了一摇。

我望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集市尽头,那身灰败的黛色袍子果真毫不显眼,迅速地将他带入泯泯众人之中,与这深秋的古城融为一体。

叫我再也遍寻不到。

秦楼楚馆,骚人词客。

还有我等浪荡销金的公子哥。

我对宋珉带我来的地方嗤之以鼻,他只是狡黠地一笑,对我再三保证,绝不会叫我失望。

“若是没意思,我就给你作大马,从衙门前的御正街沿着大道驮着你走一圈。”他赌誓道,“宋小爷我担保你从没见识过。”

“璋之兄可是个言而有信的君子,输了可不要耍赖。”

他轻笑一声,冷不丁地执起我的手,带着我走进了一间奢华的红楼。

我十分不自在地挣开了他的手,环顾他带我来的地方,也并无何等特别之处。像是埋葬了虚假繁华的坟地一般寂静,全凭那点红红黄黄的织罗锦缎和昨晚遗留未消的胭脂酒气拼凑出些许冰冷的热闹。这个时辰太早,人家还未开张,方等片刻才来了一个睡眼惺忪衣衫凌乱的女人,站在楼上倚着栏杆,打着哈欠,“两位公子这日头还亮堂着,姑娘们还未起,等天黑了再来吧。”

“嘁,萧妈妈,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

那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眯着眼将宋珉细细打量一番之后,慌忙变了脸色,“噌噌噌”地从楼上跑了下来,那张未来得及梳妆施粉画眉的脸干枯得像早市地上被人剩下的菜皮,一笑更是皱成了一团,“哎哟,这不是宋三爷嘛,您看我这双眼真是白长了,您多担待了。”

宋珉见了她怕是十分倒胃口,只是挥了挥手,“算了算了,崇翘呢?”

听到这个名字她先是犹豫了一下,目光在我和阿缜的身上停留了片刻,才讪讪笑道,“他还在睡呢。我去唤他起来。”

“成,还是老地方……”

“哟,宋三爷,今儿不巧,临风阁那厢房昨儿夜里就被人占了……您要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肯定给宋三爷您留着啊……”

“这倒还成我的不是了?”

“哟!瞧您这话说的,我怎么敢埋怨宋三爷?我这儿可全依仗着您呢!您看凤鸣阁如何?”

“太俗了!”他皱眉,“瞧见我身边这位小爷没?这等气质岂可在你那刷满金漆一屋俗气的凤鸣阁久待?”

我在一旁汗颜。心中暗忖,我分明就是个最喜欢珠光宝气,黄金闪闪的俗人,留给他的印象怎会相去千里?

她尴尬地瞅了瞅我,兴许是因为宋珉的态度又或是我的穿戴,顿时对我殷勤了许多,恐怕是看出今日我才是主角。“那确实委屈了这位爷,可那地方着实比临风阁宽敞许多,您若嫌它俗气,我叫人快些重新布置一番,那清素的上等丝绢把那些都遮起来,保管碍不着您的眼、合您的心意。”

宋珉似乎仍有些不满,我赶紧说好,他这才勉强应允了下来。直到我们坐进了那重新布置后堂皇又不失雅致的房间,他的脸色才稍稍转好了些。

“今日可真是叫子放见笑了。”

我浅浅一笑,道,“看来璋之是这里的熟客了哟。”

“虽常来,不过只惦记着一个罢了。”

看他那模样,我料是还没到手。否则向来风流肆意、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宋三公子,又岂会频频光顾这妓馆,只为了一个迎来送往的妓子?我不拆穿他,心里却开始有些隐隐期待那位“崇翘”是何等绝色了。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一个纤瘦的白衣少年抱着长琴推门而入,朝我三人施了礼,接着便把琴置于桌上细细擦拭起了琴弦。我仔细打量起他来,黑发黑眸衬得他的皮肤更白皙,唇色有些浅,长相十分清秀。他腰间系着一青玉环佩,身上那白衣是秀丽庄的上等绸缎,价值不菲。

我有些诧异,难道这崇翘就是眼前这少年?他虽称得上是长相俊秀,但……

他是个男人。

“白鹤,你家公子呢?”

“回宋三爷的话,公子还在梳妆。”

宋珉不死心,又问,“他何时能弄好?”

“回宋三爷的话,白鹤不知。”

我看了一眼身边的阿缜,偷偷笑了一下,他立刻注意到,回应我目光的眼中露出了点疑惑。我只是觉得这叫白鹤的少年同他有些相像,问什么答什么,倒是多一句不说,显得十分呆板无趣,在这风月之地也算少见。

他擦拭完琴弦,就来帮我们斟茶,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见得十分生疏,态度不卑不亢,令我感到讶异。

见状,宋珉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道,“来这儿的客人都习惯了投怀送抱,这等作姿拿势反而叫人感到新鲜,其实到了床上……”

他话未说完,我却瞧见他眼里闪烁的光,难道我刚才猜错了,这宋珉并不是没有到手,而是吃上了瘾?

“男……男人?”我谨慎又犹豫地问道。

他翘了翘嘴角,点了点头。

这着实叫我吓了一跳,忙道,“我朝禁南风,以肾茎入人粪门淫戏者杖二十。”

他忽凑过来,贴在我耳边,问,“你怕了吗?不过若我抱的人是子放,别说杖二十,就是再加十倍,我也甘愿。”

他说的极小声,所说的话恐怕只有我和他两人才听得到,我当下便送上一记白眼,将他推远,“宋兄开什么玩笑,你我之间若有人要受这皮肉之苦,也只会是我吧,可是,我并不想为了宋兄被杖打二十。”

他一愣,旋即哈哈大笑,“玩笑,玩笑而已,子放莫要放在心上。你刚刚所言确实如此,故而并非每间妓馆都有男妓,也非任何人都可一见。”

我们正说话间,只听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我的目光立刻便被吸引了过去,只见另一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率先映入我眼帘的,便是他身上穿的那绣着金兰的锦缎。我只消一眼就看出了是出自我鹿家的布庄,那锦缎四十二针织得又细又密,缎面清晰细腻,连花蕊都一丝丝十分干净清楚。我身上这件自己特意挑的过生辰穿的料子也不过只比他多了几针罢了。

我忍不住仔细看他的脸,他虽白皙,却并非我所想象中那般女气。他眉似远山目似清泉,双眸十分明亮,鼻梁挺拔,嘴唇薄薄,两边的嘴角却天生便带有微微上翘的弧度,让他眼眉中的冷淡缓和了不少。他有一张笑颜,却有一双冷目,糅合在一张脸上却十分耐看。

宋珉站了起来,走过去搂住他的肩,我这才发现,他也不矮,几乎与宋珉的身形差不多。

“这是鹿公子,他今日可是寿星公,我们都得听他的。”他自以为没人看见似的悄悄捏了一把崇翘的腰,“你去陪他,今儿来得这么迟,要罚你三杯。”

崇翘微微一颔首,便朝我走来,不知怎么的,看着他一步步离我越来越近,我竟紧张得掌心微微出汗。

“鹿公子,”他的声音也十分好听,没有普通男人那么粗犷,“这杯敬你。”

他端着酒杯正打算坐在我旁边,忽然横出一只手,拦在了我和他的中间。

阿缜有一双很大的手。手掌厚实掌心略硬掌纹深刻,就连手指的指节也十分粗大,我曾笑他这双手天生就是捏不住笔的。

现在这双手中的一只挡住了那敬上来的酒杯,崇翘眨着眼顺着那只手看向面无表情的霍缜,倏地一笑,将酒杯递到了他的面前,“这位小哥也想要喝崇翘的酒吗?”

他原本就长得好看,嘴角天生就噙着一抹笑,这会儿笑开了,更显得灿烂夺目。可阿缜对着美人的笑脸却皱眉,脸色变得更沉。

他既不理崇翘递上的酒杯,也不肯放下拦在他和我之间的手,这两厢僵持之下,气氛变得愈来愈冷。霍缜的排斥来得显而易见,那副冷冰冰柴油不进的样子就连崇翘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宋珉见状忙为美人解围,接下了他的酒杯,眼睛眨也不眨地一口闷掉,被呛得连咳了几下,耳根都跟着变红了。

崇翘立刻挪到了他旁边,轻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道,“不是你让我去敬鹿公子的么,你自己又去抢什么?”

“我又舍不得了呀。”宋珉笑着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那位小哥是伽戎人吗?”崇翘偷偷瞄了一眼霍缜,问宋珉。

“是呀,不过不用怕,他听子放的,子放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宋珉转向我道,“我就说不要带他来吧,多扫兴。”

我笑道,“阿缜只是不通人情罢了。怕我喝了酒回去被我爹发现了恐怕要挨揍,他没有恶意的。”

崇翘并没有因为阿缜给予的尴尬难堪而有丝毫介怀,反而愈发好奇起来,目光总在他的身上打转,虽不同他说话,可探寻的意味却十分明显。他看上去对阿缜很中意,眼神里像是糅进星星点点的光彩,正对着他发光。我跟着他的视线去看阿缜的那张脸,确实容貌俊朗眼眉英气,这反而让我莫名的就有些不痛快,仿佛自己的东西被旁人觊觎了一般,心里顿时没有兴致了,只想早早带着阿缜回家。

“崇翘,你不是会舞剑吗?何不来一段助助兴?”宋珉提议道。

“我一个人舞多没意思,你跟我一块儿吧。”他朝宋珉撒娇,害我打了个寒颤,愈发不想再待下去了。

宋珉大笑,从花瓶里拔了两支腊梅,以花代剑,一人一支。宋珉会些三脚猫的功夫,看起来倒是一招一式一板一眼的,更别提将一支梅枝舞得恣意潇洒的崇翘了,可是两人身形交错数个来回之后,便开始旁若无人地眉来眼去。

说是要带我见识见识,敢情是自己来会相好了。

我低头喝了一口酒,轻咳了一声,起身朝门口走去。

“鹿兄去哪儿?”宋珉没有停下来,一边和崇翘搂来搂去,一边察觉了我这儿的动静,在间隙快速地瞟了我一眼,发现我要走便急急问道。

“人有三急。”我挥了挥手,“你们继续。”

等我从茅房出来再晃晃悠悠回来时,老远就看见阿缜站在门外。

“怎么不在里面坐?”我问他。

“等你。”他答。

他一般同我说话时会毫不避忌地与我对视,于是这次我直勾勾地看了一会儿他那双瞳仁颜色要比常人浅一些的眸子,结果他竟害羞了起来,率先移开了目光,破天荒地先开口问我,“看我做什么?”

“那个崇翘看着你时连眼珠子都恨不得黏在你身上,我多看你两眼倒不行了吗?”话一出口,我立刻就有些后悔,觉得里头带着莫名其妙的情绪,可我也琢磨不出是什么,就是觉得心里不痛快罢了。阿缜则一言不发,低着头,像是犯了什么错。我心虚的连忙要伸手去推门,手还没碰到就听到里头响起陌生放荡的呻吟,低吟宛转,令人面红耳赤。我瞬间就明白过来他们在里面干什么,顿时愣在了当场。

“鹿公子,你回来了。”在这里还有能叫出我名字的不会再有别人,我扭头,果然看见崇翘的侍从白鹤从隔壁厢房出来,他看起来是专门在这儿等我的,“宋公子吩咐过了,恐怕今日不能再陪鹿公子了,多有怠慢,还望公子海涵。这里玩乐的花销都记在他的账上,若公子不嫌弃,可以先进来坐坐。”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那厢房里传来一声突兀的高亢尖叫,还有些细碎听不清的话语,我尴尬地立在那儿,脸红到了耳根。

来妓馆本来就是寻欢作乐的,哪里像我这样每次来只是听听小曲喝喝花酒?我到这会儿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个没见识的,可一个男人竟然也可以发出那样的声音,实在在我意料之外,这房门后发生的事情对我而言,着实冲击不小。

“不,不了,我还有事,先回了。”

我根本不敢再看白鹤,带着阿缜落荒而逃,仿佛那是什么可怕的地方,只要我稍稍停留就会深陷其中。我无从再去顾忌白鹤的想法和揣度,恐怕此时就连在他的心里也觉得我是个假正经的人。

出了红楼,太阳明晃晃地挂在上头,强烈的光迫使我眯起了眼睛。风已经不知何时停歇了下来,就连墙根背阴之处都已消了薄雪只留下深深的印渍。天气意外得好,而我此刻心里却没有早上刚出门时那般的快乐,男人的呻吟声不时地在我耳边响起,像是个邪恶又贪玩的小鬼,戏弄着我,刺激着我,勾得我又茫然又羞愧又有些隐秘的好奇。

“回学堂吧。”

我现在需要读一些圣贤书,以便静下心来。

阿缜自然没有什么话说,一如既往地跟着我,我去哪儿,他也去哪儿。走了几步,我忽然听到他闷闷地说道,“我没有想要喝他的酒。”

“啊?”我讶异,不知他在说什么。

他的目光不似往常那样沉着,内里像是压抑着情绪的流动,他从来都不会在我面前生气,可我觉得此刻他似乎并不高兴。

“往后除了你,谁再看我,我就宰了他。”

他说着这话时表情既严肃又认真,仿佛谁看他就是同他有深仇大恨一样。我冷不丁被他的样子给逗乐了,“你怎么这么凶?看你,你就要杀了人家?”

“你会不高兴。”

他沉沉地注视着我,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该如何告诉我。

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不似平时那般淡然,难得有些起伏。我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脸,小声道,“我哪有不高兴?”

“你刚刚生气了。”他语气笃定,叫人恼火。

“我没有。”我偏过头,心里没来由地烦躁起来。

“有。”

“我没有!”我不由提高了嗓门来掩饰自己的心虚,他立刻噤声,唇抿成了一条线,想继续说话却又不敢再开口。我脸上有些发烫,慌忙转过身去,没法再看着他略带无辜表情的脸。

回学堂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我们都沉默着,虽然阿缜平时就不怎么说话,我也不会太过在意,可现在我心里却觉得十分难熬。那些种在桥边的树早早就掉光了叶,不止容城,整个西津一入秋就像是只剩下那几味单调颜色的古旧枯黄的画纸,随意涂抹着那几支空叉叉的枝干在风中微微颤动。这景实在叫人索然无趣,就连我的注意力也无法被转移。

“阿嚏——”我打了个喷嚏,揉了揉被冻红的鼻子,下意识地往旁边扫了一眼,结果发现阿缜一直都在看着我。他的目光不算殷切,和平时也没什么区别,却叫我心头一软,我知道,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我一回头,我总能看到他凝视着我的目光,等着我,守着我,却不会打扰我,只要我需要,他就在那里。

我有些后悔,懊恼自己不该只是因为被他拆穿就冲他发脾气,捉摸着是不是要开口找些话题,就听见前头有人在激动地叫我。

“少爷!少爷!阿缜!”

少年嘹亮的声音在寂静中突兀地响起,我被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定睛一看,一身红的阿宇像个火团正朝我们飞扑而来。

“你怎么来了?”我同二娘房里的人都不怎么来往,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小厮会跑来找我。

“老爷说了少爷下午可以不用去学堂,我特意来接少爷回府的。”他脸红扑扑的,呼哧呼哧喘着大气,说话时也上气不接下气,想必是一路跑来的。

我没好气道,“爹怎么又突然改变主意了?他不是说生辰也不可落下一日的功课吗?”

他抹了一把脸嘿嘿笑道,“那还是二夫人去同老爷说的,说是人一辈子就这么一天,过了今天,少爷就不一样了,是当家的男人了,从今往后,我们鹿家就要靠少爷光耀门庭了。”

我暗地苦笑了一声,我哪里当得了家,我自信自己绝不会像爹做得那么好,能守住家里那点薄产已经很不错了,别提什么发扬光大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老爷也催着您回去。”

“噢?什么事?”我问道。

阿宇被我问住了,搔了搔头神情有些为难,“具体什么事老爷没说,只知道是大事,要亲自同您说,催着您回去。”

我心中一忖,估计是爹听到了宋家老爷子官复原职的风声了,要我去宋家多走动。我嘴角一塌,道,“知道了。走吧。”

我不是宋珉那般随和随性同谁喝一壶茶就能称兄道弟的性子,脸皮薄还有些怕生,所以这是我平生最不愿意做的事,比念书还叫我头疼。在上京的那段日子,我虽然常常同宋珉那群王孙公子们厮混在一起,花天酒地四处游乐,朋友很多人来人往,可心里却始终都觉得像是被束住了手脚,并不感到有多快活,我宁可窝在家里温一壶小酒,只我和霍缜两个,他安安静静地闭上眼假寐,我靠在他宽厚的肩上,读些野史逸事,杳杳无踪,却万分有趣。

但有些事由不得我。

我清楚知道自己身为鹿家嫡子长孙的责任,家族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却也有几十口人,家里的布庄生意虽不错,但我爹一心想要我入仕,二娘说得一点也没错,今日行了冠礼的我就得担起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

“还是不高兴吗?”我还没开始感慨,思绪便被打断微微一怔,只听身旁的声音继续不急不缓地说道,“我原本想着今天是你生辰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让你比平日里更高兴些,结果却惹得你不痛快。是我太愚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

阿缜难得说这么长一段话,他的声音沉沉的,像是淄河冰封的河面下缓缓流淌着的水。

“没有,”我摇摇头,“我真的没有不高兴,我只是在想以后。只要一想到那些虚无却沉重的担子,我就喘不过气来。我在想如果我当这个家,鹿家会变成什么样。”

他显然没有明白其中复杂的纠葛,只是略略停顿了一下,便毫不迟疑地说道,“不管变成什么样,我都会跟着你,照顾你,保护你。你永远是我的主人。”我抬起头看着他,他也同样望向我,“我们伽戎人言出必行。”

看着他眼睛亮亮的模样,我忽然有些哑口无言。我应当纠正他的说法,他不是我的奴隶,我也不是他的主人,他早已被除去了奴籍,伽戎人不再受任何人的奴役,他是自由的,他不需跟着我,也不需照顾我,保护我。他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可此刻的我却有种自私的念头,想要他一直都陪在我的身边。

我这才发现,这过去不算长的十几年光阴里我是那样的寂寞,以至于我所拥有的只有阿缜了。

走近大宅,意外地发现二娘正站在门外候着我。她年纪不大,眼角的纹路却十分深刻。风吹动她厚重的裙摆,我看见她呵着手往背风的地方躲避。她并非我亲娘,我对她亦无太多的恭敬,这多数是源于我年幼时常听他们说爹娶了二娘后要是再生了孩子,我的宠爱就会被分薄,故而将她视为洪水猛兽。等我进了学堂念了孔孟之道、长幼有序后自然不会再在意这样的说法,却听说爹和娘鹣鲽情深、琴瑟相和,所以一直以来都不理解为何他还要将二娘迎娶进门。

难道多年的深情和相扶相持也抵不过男人想要三妻四妾的心思吗?我始终难以忘怀我娘黯然神伤孤立至中宵的模样,只要一想起就心中难平,我虽也是个男人,却完全不想这样“雨露均沾”,若我有一个深爱的人,我只愿有他一个,也望他只我一人。

我待她礼貌疏远又冷淡,仿佛她在我家是一个外人,可是她像是浑然不觉依然毫无顾忌地待我好,甚至没有要自己孩子,将我视如己出。

“子放回来了。”她看见我顿时笑开了眼眉,眼角的纹路愈发深刻,鬓边一缕散开的头发有些灰白,“老爷中午宴请了严老爷。”

我朝她点了点头,绕过了她,径直进了门。

二娘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后头,见我要进大堂,忙拦住了我,脸上堆着笑,“你今日弱冠,回来先去给祖宗磕两个头……”

“我早上出门的时候磕过了。”我冷冷地打断了她,扫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大堂,留心起了她刚刚口中提到的那个人,“爹宴请了哪个严老爷?”

“就是新上任的燕州刺史,他恰好路过容城,老爷便请了他来家里坐坐。”

我想了半天也记不起这是何人,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正准备抬手敲门,袖子突然被二娘拉住,我有些不悦,立刻挥开了她,她见状一愣,忙不迭地缩回了手,软着语气解释道,“老爷正和严老爷在大堂议事,你晚些再进去吧。”

“急着叫我回来的人是你们,回来了又不让我进去见人的还是你们。”我“哼”了一声,索性不再那里逗留,扭头就往后院走。她不敢再拉我,更不敢跟着我,只在我身后怯怯地叫我的名字,子放,子放。我没理她,反而加快了步子,我的厌恶表达得十分鲜明,从看见她在门外等我时就吝于多给一个眼神,可她却像是无知无觉的人偶,对此无比迟钝。

我知她还立在原地凝望着我的背影,那目光像是针芒细细密密地扎在我的背上,我被盯得背脊生寒,只想要快点逃开。我不得不承认我并非十分痛恨她,但也无法亲近她、敬爱她。

直到拐出回廊走进后院,我才放松了一些,脚步也跟着放慢下来。深秋院子里花木寥寥,只剩下两株我娘刚嫁来时种下现已亭亭如盖的万年青还是一色郁苍,立在废池边上,在风中轻轻摇摆着树枝。院子向南,铺了一地的阳光,虽常年被朔风侵袭,却比他处温暖许多。我立刻收拾起了刚才在前院被搅乱的心情,踩着青石板,径直朝那门口挂着紫藤花架的屋子走去。

“娘。”我推开门,发现她今天的精神特别好,原本只能整日卧在床上今天竟然可以坐在桌边用膳了。我大喜,刚才那些许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了。

“来,”她有些吃惊,忙招呼我过去,只是说话还是细声细气的,她捏了捏我凑上去的脸,“你这小子怎么还是这么没规矩?进来也不敲个门?算了,来坐,阿缜也坐,叫人添两副碗筷。”

我笑了起来,“是不是儿子打扰您吃饭了?儿子给您赔罪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站在她跟前恭恭敬敬地向她做了个揖。

“够了够了,”她看上去心情特别好,常年疾病缠身而骨瘦嶙峋的人脸色竟显得有些红润,她看着我笑眯眯的,悄声对我说话,像是在说什么小秘密似的,“我儿今日要行冠礼了,”她一扫病容,眼睛明亮如星,“没想到一晃眼就这样大了。”

她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我忙握住她的手。

“我同你爹商量过了,让你参加来年开春的春试。我大爃祖先驰马疆北,伽戎人以武争天下,考文举的人少之又少,你又是太学院的学生,听说考中容易得很,你去攒个一官半职,回头我们脸上也有光了。入了这门再慢慢来,你可是鹿家独子,这可全都指望你了。”

要命!我心中哀嚎,她这都是哪里听来的歪门邪说,就算应文举的人少,也不是参与的人都能中,可我又不能发作,只得僵硬地牵牵嘴角,露出一个尴尬勉强的笑容,心里却已是乱成了一团。

陪着她随便吃了点清淡的斋菜,我食之无味心不在焉,阿缜时不时地看向我,目光中像是有些担心的意味。娘的身体一直不怎么样,入秋后更是没怎么下过床,我不能在今天她心情这么好的日子里说一些扫她兴的话。

用完午膳,她兴致还是很高,说自己身体不好,一直顾不上给我张罗一门亲事,怨我爹也不紧着这事,我随口敷衍着,却是不以为意。

她叹了口气道,“还是趁着我还活着,给你挑一户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她从不提二娘,仿佛在家里压根就没有这人一样,我知她言下之意,皱着眉道,“您长命百岁,这不过是小病而已,好好静养就行了。”

她笑了笑,却是挥手不答。

我看她垂下了眼帘,似有乏意,想要开口让她去歇着,忽见她眼底横飞出些许细纹,一场病下来,她仿佛整个人老了十岁,憔悴了许多,我心中讶异,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我少年时起跟着爹在上京营生,只是逢年过节才会回到容城,所以少了许多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机会,而今我已是个大人的模样了,自然不会像孩童那般同她亲近,心里便不由一酸,计算着自己陪她的日子实在太少,就连她被岁月悄然改变了模样我都没有发现。

印象里,她是一个极美的人,是我爹此生最爱的人。

可再美的人也会老,再爱的人也会淡。

我在心里默默叹息,思绪飘得就有些远,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竟已经倚在贵妃椅上睡着了。我起身为她盖了条薄被,又提来了两个铜炉置于她的身侧,这才带着阿缜悄然离去。

午后天气暖融融的,晒得我也有些昏昏欲睡。我强打精神,随口同跟在我身后的阿缜说道,“我看索性你去考个武举吧,我觉得你中的希望比我大多了,等你高中了,我们就全靠你得了。”

阿缜顿了顿,反问我,“你想我去考?”

我应了一声,同他说了些无法在他人面前说的抱怨的话,“你也听到了,他们都是一个口气,鹿家现在是失势了,可明明还没到不能过下去的地步,再说,我又不是文曲星投胎。”

最后那一句我说的极轻,其实我心里是有些怕的,怕自己才疏学浅,试出了深浅名落孙山,叫全家人失望。

“贤侄何故妄自菲薄?”

突然一个陌生声音横插了进来,我一惊,抬头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走到了前院,爹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台阶上,似是恰好要沿阶而下。

我一个抖擞,立刻上前行礼,完全不敢看爹的脸色。

那严大人倒是个爽朗的性子,哈哈大笑,“贤侄看来是不认得我了,也难怪,上次见你是在上京,你还是个垂髫小儿,被你爹牵着来我府上做客,很是守礼乖巧。”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如今可是个翩翩公子了。”

我爹在旁赔笑,“犬子刚才莽撞了……”

严大人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反而朝我走了过来,离近了我发现他脸上居然有些迷茫。他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回头看向我爹,“老鹿啊,令郎这张脸长开了,看着倒有点像一个人啊。”

我心里顿时乱成了麻,这话是何意思?难不成我爹在外头还有个儿子,我平白多了一个便宜大哥吗?再偷偷看我爹的脸色,灰中带白,难道真是被揭穿了而做贼心虚?

可还没等我再多作猜想,却听到了一个令我两股战战的名字。

“诶,乍一看真是和冯幻冯平章有些相像,不过仔细瞧瞧就瞧出差别了。”那严大人淡淡笑道,“听说令郎要入仕,我看过不了多久必能飞黄腾达。”

“严大人说笑了……”我低着头,心里七上八下,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像冯幻,我真不知该是欣喜还是犯愁。

冯幻官至平章,加封军国重事,在宰相之上,传言东川三百年难有能出其右之人。当今陛下对他信任有加,赐他巨宅官邸紧挨皇宫,还常常招他入宫小住,传闻他与皇帝结识于微末之时,就算陛下后来做了这西津之主,两人也能抵足而眠,对他虽说不上言听计从,但也是敬重有加,是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是他极少露面,听说也不怎么上朝,一则是他身体不好,旧疾缠身,二则是他不良于行,必须以轮椅代步。总之,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我简直怀疑这位严大人说出这番话来是来戏弄我的。

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他解释道,“前几年陛下大寿,我正好回京述职,陛下宴请群臣,我见过冯大人。只是可惜啊,那么年轻就……若他还在,别说一个小小东泠了,这东川三道整个天下也早已是我大爃囊中之物了,何以让郁氏苟延残喘至今?”

他的表情十分痛惜,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转身对我爹道,“多谢孟衍兄款待,若是来燕州,定要知会我一声啊。”

我爹连连应和,将他一路送到了门口,我隐约听到他对父亲说什么这是个机会莫要错过之类的话。我见来客已走,留在院子里也没什么事,就准备带着阿缜回房,不料爹在后头怒气冲冲地叫住了我。

我一个哆嗦,佯装镇定一脸无辜地转了过来,却下意识地往阿缜的身后躲了躲。

“你!”他大步流星地朝我走了过来,“你早上去哪儿了?!”

我有些心虚,“没去哪儿。”

他冷哼了一声,看了看挡在那儿身材高大面沉如铁的阿缜,平缓了下语气,“那你是已经知道宋大人复职的事了。”

我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夸张地跳了起来,“啊呀,宋大人要复职了吗?爹,你怎么知道的?”

他作势要揍我,“还敢装傻?有人瞧见你同宋三公子在一块!”

我索性直接躲到了阿缜的身后,脑袋探出他的肩膀,对爹说道,“算我知道了,行了吧。”

“还‘行了吧’。”他停了下来,指着我道,“你明儿去趟宋府送礼。人家宋三公子对你那么客气,你给我表现得热络点,少爱答不理的……”

“我什么时候对他爱答不理的了?”

他瞪眼,“你还顶嘴?我还不知你那脾气?对你好的,你都不当一回事,敢情人家是欠你的吗?”

我心说你知道些什么,那宋珉分明就是对我意图不轨,不对,按他那性子,分明只是喜欢四处招惹罢了。我嘴上道,“哪有,哪有,阿缜对我好,我也对阿缜很好啊!”

阿缜侧过脸看了我一眼,将我护得更紧了。

我爹一看这架势,气得直哼哼,却又无可奈何,“总之,你给我好自为之。今后去了上京还要靠别人多照拂着,你……”

我抢白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也会照顾自己,再说还有阿缜呢。”

“钱也非万能的!”他气鼓鼓地走出了几步,又回头教训我,“最近外头不太平,听说有个朝廷拿了许久没拿住的逃犯跑来了容城,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少去。”

我小声嘟囔着反驳,又不敢叫他听见,他脸色阴郁,频频瞥了阿缜好几眼,但阿缜还是那副模样,看不出多少恭敬更不畏惧,稳稳地站在那里。

他忍不住道,“你别什么事就往阿缜后头一躲,你瞧瞧你这像什么话。他早晚要离开我们家的。”

“阿缜说他不会走的。”

他气急败坏道,“人家本有大好前程,他那么年轻,凭伽戎人的身份随随便便就能领个千户长做做,岂能一直窝在我们这小小浅池里给你做贴身仆役?!”

“阿缜才不是什么贴身仆役!”我大声反驳道,“我们结拜了,他是我大哥!”

“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有当他是结拜大哥过吗!”

整个下午我的心里都是一颤一颤的。我自欺欺人地认为让阿缜留下来全是他自己的主意,完全不肯承认其实这也是我心里真实的想法;总是觉得阿缜这不开窍的脑袋出去后会被人骗,却故意无视他明明比我这样的大少爷更容易生存;我以为自己是在对他好,实则是在消耗他的一生。

我有千百借口,说穿了不过只有一样理由。

晚上我吃过长寿面、给祖宗磕头烧香、送完亲朋之后,已月上梢头。待我终于可以回自己房歇下时早过了熄灯的时间,而阿缜竟不在房里。不过花瓶里已经插上了那朵昼蓁,花蕊上还沾着水珠,显然已经被人悉心地呵护过。我在屋里遍寻不到他的身影,直到听见我屋子后头那块空地传来稀稀落落的水声。

夜里比白天更冷,我披上件厚重的外袍提着一盏小灯循声去找,竟见他正裸着身体提起盛满水的木桶从头浇下。融着月华的水顺着他乌黑的头发流淌,有些落在他的胸前,更多的则从他宽厚的肩膀沿着肌肉的线条滑落。

他身上的肌肉饱满紧实却又不显得过分突兀,腰腹更是没有一丝赘肉,宽肩窄腰、背脊板直双腿也是修长有力,就连胯间那物什也……

我莫名心口有些热,脸微微发烫,原本是想唠叨他两句这么冷的天还在外头冲澡万一病了怎么办,可开口的语气却是带着微不可闻的抱怨,“我找不着你了。”

漆黑浓夜里,沉默一贯显得格外漫长。我静静地望向他,他一边的脸隐在黑暗里,唇边被刻下浓重的深影,但月光却照亮了那微微牵起弧度的嘴角。

他难得地笑了,对我道,“我一直都在这里。”

我钻在暖和的被窝里,听见外屋窸窸窣窣的声响,阿缜还没有睡。晚宴上喝的那些酒这会儿终于起了作用,可我紧闭着双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提着一个暖炉走了进来,放在我的床边靠近床尾的地方。

“阿缜。”我睁开眼,轻轻唤他。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头看我。我眨了眨眼,道,“还是有点冷。”

“那我再去取个暖炉来。”

我往里面挪了挪,拍了拍床铺,道,“一起睡。”

他犹豫了一下,我上一次与他“同床共枕”还是在八年前,但我知道他没理由拒绝。果然他只是顿了顿,手掀开被角躺了上来。

我的床不算小,可他一上来顿时就感到骤然变得逼仄,他僵直着身体侧卧在那里,背对着我,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可靠近他的那半边身体开始慢慢暖和了起来。

夜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变得那样明显,可我知道阿缜像我一样并没有睡着。我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兴起邀他同眠,可能他同我一样,不习惯与人分享同一张床因此而失眠。

“阿缜。”

“嗯。”他很快地应了我一声,却没有转过身来。

我没在意,心中有些苦闷,又喝了点酒,急需排遣,便自顾自说道,“上京路途遥远,我十天后就要动身了。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容城,瞧我爹那意思,若我不混个出人头地便不要再回来了,可我若真谋到个一官半职,恐怕要等告老卸职方能回乡。”

他不吱声,我也没期待他会说什么,心头有些堵得慌,“我虽生在容城,却长在上京,要说起来还是待在上京的时间要比在容城更久一些,可……”

可我心里却还是更愿意待在这儿。我不知容城比上京好在哪里,这儿雪下得早,冬日漫长又寂寞;更远不及上京繁华热闹,目之所及的尽是一片枯黄灰白,就连春日也少了几分颜色;况且离东泠又近,若是开战便是首当其冲,叫人整日提心吊胆,可我的心中竟还是不舍。

我长长地叹了一声。

“睡吧。”他忽然转过身,我同他四目相接,刹那间竟心跳如鼓。

他眸色略浅,但目光却总是十分深沉,像是一口古井,平澜无波,不知深浅,容易令人沉溺其中,看着人时更会产生情深似海的错觉。我支吾着应了一声,慌忙闭上眼睛,等到心跳平稳,再微微抬起眼皮偷偷张望,却见他目光如炬。

“你怎么不睡?!”我忽地睁大了眼,他抿了抿唇,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我,直看到我有些发毛,才听他无奈地轻声说道,“生辰快乐。”我一怔,没想到他要说的竟是这个,还没回过味来,他就已经听话地老实闭上了眼。我的脸有些热,不仅如此,整个身子也跟着热了起来,我转过身去离他远远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下来。睡意这时终于姗姗而来,我渐渐沉入那黑甜乡中,只是在迷迷糊糊之间人本能地下意识寻了个温暖的地方紧紧地贴了上去……

直到同他分离、重逢,历经生死之后,我偶尔想起那日清晨醒来看到他因为我钻在他怀里而一整夜未动的姿势和睡眼惺忪的双眼,才惊觉我同他的关系早已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概括清,一直以来,其实只有我和他相依为命。

我和他一同长大,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几乎每一日都有他相伴,不知不觉中,我成长中的每一个模样他都有见证。我和他是这世上独立的两个人,仿佛没有半点关系,原本没有机会相识,现在却比亲人更亲密。我想,就算是山河倒退至洪荒、日月星辰倾覆,只要有他在我身旁,我都会觉得万分的安心。

我确实并未将他视为我结义的兄长,以后也不会。

他僵着一条手臂要出门打水,我站在窗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瞥见了那朵昼蓁。那朵娇弱名贵的花已经完全枯萎,不过一夜光景,竟然如此不堪。我皱着眉看着那蜷缩成团柔软无力的花瓣,若人似花,得如此美丽,名冠天下,却天不假年,昙花一现,又有何意义?还不如那桥边绿草,年年复年年,春风吹又生。

“枯了?”

我闻声回头,见阿缜已经回来,脸上甚是遗憾。我点点头,“这花很难养活。”我将花从花瓶里取出,它的茎叶依旧油绿,可惜花期已过,我不忍心就这样将它丢弃,便想要将它晒干制成干花。

“这毕竟是别人的一番好意。”我喃喃道,脑海里随之浮现出的是那人的眼眉和他那身穿旧了的黛色袍子。

我想他必定是个厉害的人物,在他面前阿缜竟连刀都无法拔出。这样的人物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他又要往何处去?他就像是一团迷,来去无踪像极了戏文里讲的那些世外高人。

若是再遇见他定要问出他的名字。我暗暗下了个不知何日才能实现的决心,将那支昼蓁剪去了枝叶。

洗漱过后用了早膳,我带着阿缜出门,发现比昨天还要再冷一些,我自言自语道,“要是再下两场雪,就该入冬了。”

他应了一声,忽然道,“那屋后埋的那坛酒可以启封了。”

我的眼睛顿时亮了亮,同他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彼此内心都满是期待。那是我们三年前刚从上京回到容城时在我新屋后头埋下的一坛酒,一隔数年,想来必是清冽甘醇。这是只有我和阿缜两人才知道的秘密,他这会儿一提,我顿时有些心猿意马,真想立刻把它挖出来好好品尝一番。

可想归想,正事还得去做。我和阿缜走的还是昨天那条路,只是现在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了。到了宋宅,送上名帖,意外的是宋老爷不在家,就连宋珉也早早地出门去了。我瞧见还有些面生的人同我一样被挡在了门外,跟随而来的家仆们还扛着一个个的小箱子用红布盖着,隐秘却又显眼,昭然若揭,彼此客气地行个礼面上虽不露声色却还是有些尴尬。

宋家的下人倒是没有半点颐指气使,态度客客气气却也冷冷淡淡地一一将来客打发走了。自然我也不例外。我没有太多的遗憾,反而松了一口气,如何将礼送进去显然已经不是我该操心的事儿了。

“那位公子请留步。”我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唤住我的陌生来客。

十一

那陌生人看着我,脸上带着客套的笑,对我拱了拱手,“鹿公子……”

大概是我脸上困惑的表情令他深感尴尬,所以他只是同我招呼了一声便没有可以继续叙旧的下文。我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还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只能问道,“你是……”

他苦笑了一声,道,“我是三公子的朋友。”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愈发困惑,他顿了顿才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玉川的江作影。”

宋珉的“朋友”。我长长地“噢”了一声,他大概不知宋珉的“朋友”实在是太多了,多到“朋友”这两个字同“路人”并无二致。他刚到容城那年的生辰,对他而言完全是个陌生城池的地方绅豪们几乎全到了他府上,连闹了三天,一问方知,全是他新近结交的朋友。宋珉那个人同谁都表现得十分热络,毫无亲疏远近之分,同人说话时,他的亲昵态度和真诚的语气总会令人产生一种他在同你推心置腹的错觉,可大概只有我这种熟知他秉性的人才知晓,恐怕大部分人他从未放在心上过。

这位江公子以为我认出了他,瞬间有些欣喜,脸上的笑这才真正灿烂了起来,道出了同我之间的“机缘”:“上次与三公子泛舟淄河时与鹿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我哑然,泛舟那是开春时的事儿了,也就是说早就过了半年,难怪我记不得。我又不是什么声名赫赫的名人,竟叫这位仁兄记住了,我瞬间就有些受宠若惊。为表敬意,我对“江作影”这个名字搜肠刮肚了一番,可还是无果,最终只得讪讪地同他不咸不淡地打个招呼,“江兄,幸会。”

“幸会。”他笑道,“鹿兄也是来恭贺宋大人官复原职的吗?”

我尴尬地笑着点了点头,对他作了作揖,“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大概是我无心与他寒暄的态度太过明显,他脸上的笑又变得尴尬了起来,“那不耽误鹿公子了,鹿公子慢走。”

我微微颔首,转身那一刹那却听见身后别人家的小厮小声嘀咕了一句。那声音不算响,但也足以令我听得一清二楚,大意是说我假正经。平日里偶尔有像宋珉这样还算亲近的朋友这般评价过,可多是带着点调笑我的意味,我还未曾被一个不认识的人这样说过,这叫我有些不知所措,心里竟还觉得那人说的有几分道理,我这般急不可耐的落荒而逃也掩盖不了我和江作影此行同样不上台面的目的。然而,身边的霍缜已经转过了身,我这才如梦初醒般连忙拉住了他的胳膊,他扭头看着我,目光冰冷。

我知道他这是在生气,他生气时不像别人会将怒意写在脸上,他总是这样看起来很沉默,双眼却像是一口深井,有无法忽视的情绪在内里汹涌。我顿时释然了,冲他笑了笑,“回去把那坛酒挖出来吧,我可等不及了。”

他凝视着我的双眼,初时似有不解只盯着我,我眼见他目光中的寒冰慢慢消融,良久他的嘴角才勉强露出了一点笑,点了点头。我松了一口气,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江作影,他脸上显得十分苍白,惶惶不安的样子,显然也是听见了那句话。

我内心微微叹了口气,无意再同他说些什么。方转过身,却见一个有几分眼熟的男人裹着一件白狐裘袍打着伞走来,他在笑,笑得十分动人,只是那双眼却没半分笑意依旧清冷,那头黑色长发披散开来,有几缕落在胸前,手中一把竹骨纸伞,光鲜照人,不似凡人,有谁会想到看上去这样清贵的人竟做着皮肉买卖。

“鹿公子好巧啊。”

崇翘见我直了眼没什么反应,笑着说道,“昨儿才见,公子这么快就忘了我了?小人崇翘。”

“没、没有……”我回过神来,立即想起了昨日在红楼房门口听见的异响,头一低不敢再看他,脸霎时烧到了耳根,瞧他那坦然自若的模样仿佛做了那事的人是我似的。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偏偏凑近了过来,追问了一句,“没有什么?”

他近得令我能感受到他说话时的气息,混杂着他房间里点的香的味道,一时竟让我有些六神无主,口干舌燥。

“没忘记崇翘吗?鹿公子你脸红了。”他笑得眼睛弯弯,像是十分开心的样子,“既然没忘记小人,就常来啊,昨儿敬公子的酒,公子可没有喝。”

他说着瞟了一眼我身后的霍缜,又补了一句,“一个人来也可以呀。”

他离得实在太近了,那话也说得十分暧昧,令我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背脊便撞上了霍缜坚实的胸膛。我猛地回头,不出意外地对上了他那双深沉的眼睛,一时竟有些无法直视他的目光。

幸好崇翘终于肯放过我,他收起手中的伞,朝宋宅大门走去。那挡在朱红色大门前的仆人同周围的人一样困惑地看着他双手捧着送上一柄一文不值的纸伞,听他道,“这柄伞赠还宋三公子,有劳了。”

“我家三公子不在,若是恭贺……”

“非也,非也。”崇翘摇了摇头,“并非贺礼,这本就是宋公子之物。”

见对方还在犹豫,崇翘索性将那把伞塞进了他的怀里,转身拉紧了身上的袍子,加快了脚步生怕宋家的下人反悔似的。

他路过我身旁时又冲我笑了笑,笑容依旧明艳,也依然还是那副叫人休想从那笑容里看出半分真心的模样。我一直分不清他脸上的笑何时是真,何时只是他天生微微上翘的嘴角牵出的弧度。他令我想到了小时候玩的面人儿,那娃娃被捏成的时候便是一张笑脸,就算是日子久了,身子四肢纷纷龟裂掉落,变成一滩烂泥,仍是一张一成不变的笑脸。可是,我发现了他的余光在瞟过一眼宋家大宅时,目光里稍瞬即逝的痛楚。我觉得我偷窥到了他的秘密,同时,这才令我觉得这个人多少还是有些生动的颜色的。

我微微叹了口气,蓦地发现身边竟不见阿缜的身影。我一惊,连忙四处寻找,刚一转身,只见他被我落在了后面,我心里暗暗埋怨他为什么不快点跟上来,就这点距离也会同我走散。

我站在原地唤他。

阿缜,阿缜。

他无动于衷。我确定他看见了我,街上人并不多,不至于将我们两人的视线遮挡得毫无空隙,更何况,我都能瞧见他,他又怎会看不到我?

我有些生气,不知他站在那儿发什么呆,气冲冲地走过去,离得近了,才发现他早就注意到我了,目光一直跟着我,这叫我更生气,也更莫名其妙。

“喊你没听见吗?”

“你刚刚在想他。”

阿缜突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我一愣,没有明白他话中的那个“他”指的是谁。他的目光垂了下来,又长又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目光,只听阿缜低声道,“抱歉,我不会再离你这么远了。”

十二

想,冀思也。

我无法否认自己当时确实是在想崇翘,但绝非与阿缜口中的那个“想”同义。

阿缜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虽然他原本就是个寡言的人,可我总有种他比往常更加沉默的错觉。我哆嗦地坐在廊亭下被北风吹僵了身体,还不得不嘴硬说是屋子里太闷要透透气,只为了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瞟两眼他在大宅里忙碌的身影,却始终都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向他解释的机会。

更何况,我为什么要跟他解释?这不仅显得刻意,还欲盖弥彰。

那些人总是能找出许多事来叫他帮忙。要么是将从南湘那两箱子贵重的织锦搬去库房,要么是厨房的那只肥猫爬上了梁却被卡住下不来,琐碎却足以令那群丫头们红着小脸殷切地凝视着他。

我觉得他干得愈发来劲了。

“咳咳。”我喝了口热参茶润润嗓子,放下茶盏时,发现他停下了手里的活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冷吗?”他开口问道。

我装没听见,偏过头不理他。他“噌噌”跑了过来,不死心地说道,“回屋去吧。”他上来拉我的手,刚一触到便见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只不过想透透气罢了。”我甩开了他的手,拉紧了披风,“若是嫌本少爷在这里碍着你们做事了,那我出去溜达溜达。”

“少爷言重了。小人们哪有什么要紧事?可少爷这是要去哪儿?天色不早了,该准备用晚膳了,老爷也快回来了。”一旁有人听见我这会儿要出门,便急了。我刚才只是随口说说,可听到这话若再乖乖待在家里,岂不是要叫家里的下人们以为我还是那个一听到老子就吓得不敢动的少爷?

我昨儿二十岁了,可怎么各个都还拿我当孩子?

“我这么大的人又丢不了。”我说完环视了一圈,众人纷纷低下了头,待目光落到了阿缜身上,不由自主地补上了一句,“谁都不许跟着。”

我是挺着胸跨出家门的,阿缜果然没有跟上来。那句话摆明了说给他听的,可这会儿自己反而胸口堵得慌。初冬的夜晚来得早,还未到掌灯的时辰天色就已经昏暗了下来,街边的酒肆饭馆纷纷挂起了灯笼,但生意都很冷清,所以无论是掌柜的还是跑堂的看上去都昏昏欲睡、懒懒散散。我在寒风中漫无目的地慢慢闲晃,也不知该去何处,愈发懊恼,觉得自己这是在犯傻,不知那时是怎么想的,为何要为了在下人们面前挣那几分薄面而赌气跑出来?

路上行人很少,大多行色匆匆,却有几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穿着寻常的粗麻布衣,面目也极为平常,脸被风吹得又干又红,像是普通的庄稼汉,但目光却似鹰隼般锐利,盯在人的脸上像是在盯猎物。我偷偷去瞧他们的手,却都缩在长长的衣袖里,看不真切,这显然是在刻意地隐藏手中的动作,就连他们的步幅也比寻常人要长一些。我心下骇然,不知为何容城一夜之间多了那么多高手。

我低着头不敢同他们对视,脚下生风,待回过神时,才发现离家已经很远了。

容城说大也不大,只是这会儿功夫我便已经站在了城北的地界。这里远比城南要热闹许多,不少人群住在这里,鱼龙混杂,不算是什么好地方,甚至还是有些危险的。我拢了拢衣襟,尽量无视旁人探究的目光,装作闲来无事观赏夜景的样子,继续朝前走。

街边有一家羊肉馆的生意十分红火,我正寻思着要不要带点回去,以彰显我溜达得非常开心,却听见不远处的小酒楼上一阵喧闹,恐怕又有醉鬼在闹事。这种地方地痞流氓多得很,我可不敢有半分好奇,只想躲得越远越好。

等我好不容易买到了羊肉准备动身回家,发现街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在仰头看那楼上的醉鬼。

那小酒楼不过两层,那醉鬼半个身子都探在了外头,那晃晃悠悠的样子像是要摔下来似的,发带松散开来遮住了脸,若不是我认出了他身上那件白狐裘袍,恐怕我是不敢认崇翘的。

“淄左佳处,旧时小榭,仍唱画堂春。多情总被无情恼,红楼梦好终须醒,说与梁上燕,也笑我,痴人说梦。”

他提着酒坛仰起头大灌了一口,身上那件白狐裘袍的前襟早已被溢出的酒液沾湿,晕染出一团团暗色难看的印记。我皱紧了眉,不知他为何在这里喝得酩酊大醉,此刻这副潦倒的模样哪里还是我见过的伶俐的美人?

忽然,人群一声惊呼,只见崇翘竟从楼上摔了下来。我慌忙拨开人群,见他瘫软在地,头破血流闷不吭声,忙上前将他扶起,“崇翘,崇翘,你怎么了?”

他起先并无太多反应,扬起那张沾着血污的脸茫然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回过了神,“呜呜”地小声抽噎着喊疼。他的酒看起来并没有醒几分,仍将手里的那个酒坛子抱得紧紧的。

“你还好吧。”看他哭着喊疼,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是谁……”他睁着大眼睛问我。

我压低声音,对崇翘道,“我是鹿鸣。”

听到这个名字,他终于是笑了,伸出手抚上我的脸,“鹿公子,又是你啊。”

我暂且松口气,没想到他醉成这样竟还认识我,心里多少有些欣慰,可他的下一句话,却叫我胆战心惊。

“……你怎么总是阴魂不散呢?”

天杀的,什么叫我总是阴魂不散?

“他明明知道我对他的心思,却偏带你来,亲近给我看,来告诫我我不过只是个玩物,莫要痴心妄想。”崇翘又哭又笑,话也说得不是很清楚,若不是我就在他身旁,恐怕根本不知他在讲些什么,“我捧出一颗真心,却是无人肯信,也无人肯要……”

他又灌了两口酒,咳得厉害仍偏要咽下去,“我又不是女人,又不会缠着他,他又是何苦……呜呜,好痛……”

崇翘揉着膝盖,睨了我一眼,抹了一把脸,又笑了起来,“鹿公子,我上次敬你的酒,你还没喝呢,这次可躲不了了……”

他话音刚落,我便觉自己眼前那张满是血污的脸骤然放大,唇上轻轻贴着一处柔软,待我反应过来时,唇齿已被撬开,热辣的酒液呛得我想流泪,我伸手去推崇翘,可他喝醉了却是力大无穷,箍着我的脖子不肯松手。

我隐隐听到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却无法回头,恰在此时,崇翘终于放开了我,身后一股劲风,我大惊,顾不得咳嗽,连忙转身挡在了崇翘的身前,大口地喘着气,紧张地看着霍缜那堪堪停在我眼前的拳头。

“他……他不过是喝醉了,他不是故意的。”我急急地解释道,可肩上一沉,侧过头看到崇翘靠在我肩上呼呼地睡着了。 十三

白烟伴着清香袅袅而升,一枚碧翠的茶叶打着旋儿沉入了杯底。还是今年春天从南湘买进来的新茶,存了半年喝起来已经没什么味道了。外面的风吹打着紧闭的窗棂,除了呜咽的风声,房中一片寂静,我偷偷看身旁的霍缜,发现他的视线不动,依然黏在我的唇上,脸色并没有比之前好多少。

被他一直用那样的目光盯着,我有些浑身发毛的感觉。

咕叽。

“你咽下去了?”他忽然问道。

“啊?”我以为他说的是茶,于是点了点头,却见他眉头轻蹙,拳头再次攥紧,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致。我想他大概会同我说那件惹了许多麻烦的事,就算埋怨我也好,指责我也好,可最终他只是慢慢松开了握紧的拳,将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刚喝完一杯茶便听他道,“少爷早点歇息吧,明早还要去学堂。”

他的视线没有再转回来,仿佛我已经令人失望到不再值得抱有任何期冀。

我和他后来不得不把喝醉的崇翘送了回去,所幸那个醉鬼没有再做出什么惊世憾俗的举动,但这一横生的波折令我们到家时早已过了时间,害我挨了爹一顿狠狠的痛骂,阿缜站在我身后一声不吭地与我一同挨训,更令我内心愧疚、无心争辩。大概是我就连挨骂都心不在焉的模样把老爷子给气得够呛,他一挥手就把给我留着的饭菜全给打翻了,我只得饿着肚子灰溜溜地滚回了房。

我摸了摸肚子,注视着阿缜的侧脸,这样看的时候会发现他的睫毛格外得长。

“你饿吗?”

他一愣,然后点了点头,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身披上外套准备出门,“老爷应该已经睡下了,我去叫人做点吃的。”我连忙拉住了他,“算了,不过只是少吃一顿而已,万一把我爹给吵醒了又说我挨罚还不守规矩。”我想起了那些被他们嫌弃外面买来不干净结果全都扔了的羊肉,无不心疼地说道,“只是可惜了那些白切羊肉,我们回来的路上就该把它吃了,我记得阿缜最喜欢吃羊肉了。现在好了,什么都没有了,还要连累你和我一起挨饿。”

他的睫毛快速地扇动了两下,这才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我。我没有松手,看着他又垂下的目光,知道若是要他主动说些什么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微微叹了口气,道,“今日之事……”

“那早点睡吧。若是觉得冷,我再去烧两个小铜炉来。”他十分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急匆匆地想要挣脱我的拉扯。

“我不冷。”我的手用了些气力,事到如今就连我也有些急躁。

他避开我的视线,犹豫了片刻后,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少爷若是中意他,就把他讨回来放在身边罢。”

我吃惊地反问道:“我中意他?”

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可就是不愿看我,此刻我心里反而像是落下了块大石,口气也平稳了许多,“我何时说过我中意崇翘的?”

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我毫不心虚地回瞪他。

“我若是真的中意男人……”我放开了手,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攥紧了外袍,坐了下来,抬起头仰视着他,“那也绝不会是崇翘那样的,至少得跟阿缜一样厉害。”

我同崇翘第一次见面是在那样的地方,便很难忘记他的身份,难以避免地会多一分轻视,更何况今日他大醉一场,还像个女人似的哭哭啼啼,明显是为感情所累,更教我无法认可。我须眉男儿理应顶天立地,胸怀天下,那些缱绻旖旎的风花雪月至多只是热血征途锦上添花的美谈。

后来我自己回忆起来时,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对崇翘的评价也并不公允。也许只有像那时从未经历过情爱或者说还未来得及真正地爱上过一个人的我而言,才能不负责任地下这样的断言。我那时不懂情的苦,不知崇翘痛苦的所在,若是当时问我什么最苦,我定会唉声叹气地说日日去学堂念书最苦、要扛起整个鹿家的兴衰荣辱最苦。然而,待我尝遍了苦楚,才知这世间有许多事其实都是我们自己在为难自己,却忘了这些事尽数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可仍有许多事情却未必如此,所以有些痛苦是必须要去承受的。

而像我和宋珉这样的王孙公子,大概很难有机会能体会到这种感觉。因为我们总比那些普通人更容易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坐在那儿往椅子里缩了缩,打了个哈欠,这才发现阿缜正直直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要在我身上钻两个眼儿出来,“怎么了?”

他忽然“扑通”一声单膝跪倒在了地上,一把将我搂进了怀里。我猝不及防,手里半杯茶全泼在了衣服上,杯子被他撞掉落在地上,听了个脆响。

他的胸膛很硬很结实,硌得我有些难受,可只要我稍稍有些想要退出来的意思,就被他搂得更紧。他太用力了,令我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可我却不敢轻举妄动。

“阿缜?”我保持着这一姿势,只觉得腰背酸痛,可他却还没有想要放开我的意思,“怎么了?”

他不说话,却把头埋在了我的脖颈处,我忽然能够察觉出他沉默中所隐藏的痛苦,他不愿意告诉我,而我也无从得知他痛苦的根源。

在我所知中,我的阿缜从来不是一个如此脆弱的人,而此时此刻,他竟这样抱住我寻求慰藉,向我示弱,此举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夜色如水,跳动的烛火已经慢慢被黑暗所吞噬。我低头看着蜷缩在阴影中高大的身影,心头倏地像是被刮了一刀,我伸出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腰上,然后收紧了手臂。 十四

我那晚睡得并不好,深深浅浅地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睁开眼,屋里一灯如豆,我伸出手摸了摸,发现阿缜的衣裳拉在了我的床榻边,便再也睡不着了。我在床上翻着身,嗅着熟悉的安神香,可眼睛依然睁到酸痛,身上像是比一夜未睡还要疲惫,我捂着胸口,不知为何竟有心慌的感觉。

“阿缜!”我叫道。

门口一阵窸窣的声响,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顺道灌了进来令我往被窝里又钻了钻。

“什么事?”他走了过来,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像是还没有睡醒似的。

“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了。”他掌中托着一盏小灯,腰带还未来得及系上,外襟就这样敞着,也不觉得冷。

我怔怔地看着他,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世上竟有我这么坏的人,自己睡不着还偏要把他也弄醒。

“你回去睡吧。”我道。

他看着我,忽然将手中的灯置于一旁,快速地掀起我的半边被子我还未来得及惊呼,他就已经钻了进来。

我目瞪口呆,昨日是我让他睡上来的,可没让他日日都睡于我的榻上。我推了推他的肩,他却转了过来,把大半的被子推到了我的身上,待我张口之前就把我给裹了个严实。我怔怔地看着他佯装熟睡紧闭双眼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忍不住笑了笑,伸出手指摸了摸,这才安心地闭上了眼。

在学堂的时间枯燥又漫长,我在邬先生那通君王应当如何用士、礼士的解说中心怀愧疚地昏昏欲睡。老头子十分有学问,是位有名的通儒大家,讲解起来常常引经据典,古今多少名士巨著他都如数家珍,张口即来,却甚少提到当代第一名士冯幻之名。初时我以为大概是因为冯幻乃当朝之人,而且不过二十来岁,老头子大概有些好面子,不愿过多地提及后生,可有一次我却见他坐在那儿摩挲着一本有些旧的《源律》,连连叹气。

偶尔也曾有学生问过他《源律》中的内容,他总是先要沉默一会儿才慢慢讲解。

邬先生说那本《源律》尽是治国治民之良策,天若假年让冯幻能写完它,则必是一本奇书。而如今,我等凡夫俗子只能读着这位旷古奇才的半部著作,从中亦能窥见他的奇智与雄心。

我单手支颐,唯恐自己低着头的模样太过明显,眼皮直打架,视线有些飘忽,书上的字变得越来越模糊,我立刻抬起了头,殊不知正好对上了邬先生的双眼。

“鹿鸣。”

“学生在。”我立刻起身,低着头,不敢看他。

“何为以德治国?”

我低头答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指的是若为君者有德,犹如北辰星,民众自然会围绕在为君者身边。”

他抽出戒尺慢慢朝我走来,我有些心慌,回想刚才自己所答,并无出错,只听他又问,“那当今天子据苍那关,入东泠,攻城略池,乃有德还是失德?”

我闻言大惊,直接跪了下来,俯首答道,“学生不敢妄议当今天子。”

岂止是我,四周一片寂静,其他人也是大气不敢喘,不知邬先生今日是怎么了,竟在太学院的学堂里议论圣上。他一挥广袖,留下一个冷冷的“哼”字,道,“今日便到这里吧。”无人敢动,唯有先生一人提着戒尺走了出去,身旁有人将我扶起,纷纷小声议论,却又害怕自己说错了什么,显得又紧张又谨慎。

我转过头,透过窗棂发现阿缜正坐在廊下,身旁有个不认识的小孩,两个人两颗头凑在一块儿也不知在做什么。待走近了,才看见小孩儿的手上抓着一只草蚱蜢,见我来了,立刻一溜烟儿地跑了。

“我又不吃人。”我看着那孩子的背影自言自语道。

“这么早?”

“嗯,邬先生今儿不知怎么了,有些不对劲,”我看着他,“你刚刚干什么了?”

他没说话,却折了一根还未枯的草,我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手,可他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手指也十分灵活,不一会儿,就跳出了一只小小的草蚱蜢。我笑了起来,放在手中看,“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个。”

他点了点头,“现在的草不好。”

我把它揣进了衣袖里,冲着他眨眨眼,笑眯眯道,“我觉得还挺好的,送我吧。”

“少爷……”他蹙眉,“老爷交代,小玩意不能让你沾手。”

“我知道,怕我玩物丧志嘛。”我上前拉住他,一同往外面走,“我不赌花,不玩蛐蛐,不过是个小小的草蚱蜢而已,而且还是阿缜亲手做的,我就把它吊在床头,也不会碍着多大的事儿。”

他听着,却默不做声。

因为不着急回去,所以我特意放慢了步子,今日难得是个好天气,天高云淡,除了有些冷。路上的人还挺多,路过我家铺子的时候,还看见里头的生意不错,这倒是有些稀奇。毕竟我家布庄卖的都是些轻薄的织锦绸缎,华丽漂亮,价格昂贵,但在这个季节里不怎么实用。平日里生意一向是不咸不淡的,就算是旺季也未见过这样人头攒动的景象。

“这是进了什么新货色了?”我说着就要往里走,想要去看看他们在买些什么。

手臂上忽地一痛,被人牢牢地拽住,我扭头,见阿缜面沉如铁,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不放,对我摇头,“那些人看起来来路不明。”

“啊?”我吃惊,听他这么一说,再去看时,竟然觉得是有些不对劲,那几个女人的举止不像是大户人家里的女眷,跟着的男人竟塞满了半个大堂,还各个眼神如鹰隼一般锐利警惕,绝非寻常的家丁。

“怎么回事?”我带着阿缜低头迅速离开,心里却是无比忐忑,不知是什么人竟盯上了我家。

“不止如此。”阿缜突然道,“容城里突然来了许多面生的人,而且都很厉害。”

我大惊,立刻想起了昨晚出门在街上遇到的那些陌生人,现在听阿缜这么一说,更是确定了,再看这大路上人来人往的,只觉得各个都不是好人。

“莫不是东泠的奸细混进来了吧。”

“不是。”阿缜压低声音道,“不会有这么多。”

“最近我们还是不要出门比较好,我怕是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我说道。

殊不知,那大事偏偏就在家里等着我。 十五

我脚步匆匆,一路上那些擦肩而过的行人不知为何看上去都面目可疑。

“今天到底什么日子?”

“九月初八。”阿缜答道,可我显然并不是真的想要问他日期。

走过里坊,离家尚有些距离,可我却已经看见有好些人围在了我家门口正小声的议论,我家那扇大门洞开,有几个着皂衣的官兵守着。我大惊,却被身旁的霍缜用力按住了肩膀,“我去看看。”

我站在人群之外,焦急地紧跟着阿缜的背影,恨不能飞奔而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此时此刻,我心里已有了最坏的打算。只见阿缜混在人群中站在门槛外只看了一眼,便立刻转身疾走,我忙挤了上去问他情况,他却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但脸色发青,紧紧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就走。我不允,倔强地不肯挪动分寸,可阿缜却完全不顾我的意志,强硬地拖着我就走。我一急,低头在他腕上狠狠咬了一口,直咬出了一圈泛紫的牙印,他才停下了脚步,但握着我的手仍不肯松开。

“放开我!”我有些生气,想要甩开他的手却不得,气急道,“你弄痛我了!”

闻言,他立即松手,紧盯着我小臂上那圈被他捏出的印子,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其实并不是很痛,我有些心虚地看着自己留在他手腕上的那个牙印。

“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在前院。有个穿着官服的男人,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像是在等人。”

我一听便腿脚发软,冷汗涔涔。这还能在等谁?我暗自思量最近有没有做什么事儿竟招惹来了官兵,思来想去,无外乎逃了一天的课,逛了逛南馆罢了。

“我要去看看。”

“别去。”阿缜立刻张开双手挡在我身前拦住了我,“你别去。”

“我爹娘皆在其中,我岂可坐视不理?!”我抓住他的衣襟,急切地说道,“若真是冲着我来的,男子汉大丈夫岂可让全家替我受罪!你叫我良心何安?!”

我一把推开阿缜,这是我第一次拒绝他的保护,我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只凭着一腔上涌的热血,再也不要做那躲在别人羽翼下的雏鸟。

我站在门外,只见我家上下三十余口人全都站在前院里,就连我那个卧病在床脚不沾地的娘也被两个丫头搀扶着勉强站着,我爹那张脸黑得如锅底,可其中我竟也看出了几分忐忑和惊慌来,更别提那些家丁和丫鬟了,各个垂着头像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

除此之外,更有一些佩着刀身着官服的官兵们在各个屋子里来回穿梭,所有屋子的门全都敞开着,不余一处隐秘的角落。

“来人,将其拿下!”

忽听一人高喝,我猛地抬头,那院中正惬意端坐着的男人直指着我,那双眸子像是盯着猎物的狐狸露出些许狡诈的笑意。恰在此时,二娘突然冲了出来,一把推开那两个正冲着我来的官兵,大喊道,“子放快走!莫要被他们抓住!阿缜,快带着少爷走!”

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那两人一脚踢开,硬生生地撞上了一旁的石凳子,瞬间便没了声音,额头上磕出了血来吓得几个丫鬟连声尖叫。我娘见不得血,当即便昏了过去,可阿缜却是没有半点犹豫,抓起我的手转身就跑,却不知何时整条街早已被官兵们堵了两头,那些看热闹的路人早就一哄而散,他们犹如瓮中捉鳖,只听得他们的冷笑。

“鹿公子,可别不识好歹。”那带头的掏出一块金牌子,“我们可不是寻常的衙役,您看清了,这可是宁察王府在办事。”

“我不过是个太学院的学生,一介布衣,我父亲只是个普通商人,做过皇家采办,老实本分做人做事,不知何德何能竟然惊动了郡王殿下派了这么多人?”

“鹿公子莫要惊慌,郡王殿下也是奉了皇上旨意捉拿朝廷钦犯。”他收好牌子,又从怀中抽出一幅画像,脸上仍是皮笑肉不笑,“公子可曾见过此人?”

我定睛一看,竟是那日在茶楼外赠我名花的落魄男子。只是画像上的他英气逼人,毫无我那日见他时的颓然委顿之状,更叫我惊讶的是,他那落在画像旁的名姓——孙行秋。

孙行秋,行止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的孙行秋。对于西津人而言上至八旬老妪,下至八岁稚童,对于此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大爃第一大将,曾率虎狼之师立下赫赫战功,却在三年前大败于东泠,有人说他早已暗中投诚于东泠,更是害死冯平章的罪魁祸首,陛下从三年前便悬赏千金捉拿他,为报十万埋葬在东泠冰原的将士们的血海深仇。

我怔怔地看着画像出神,还未做回答,那人便是轻笑了一声,手一挥,“来人,请鹿公子回去好好聊聊。”

三四个人上来,想要拿我,却都不是阿缜的对手,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阿缜渐渐招架不住,身上挨了好几顿拳脚,却仍执拗地将我护在身后,不让人靠近。我环顾四周,只见那些士兵并没有围上来的意思,他们站在那里,像是在笑,像是在押注打赌,堵阿缜何时倒地再也爬不起来,他们看阿缜的困兽犹斗,看我们的惊慌失措,像是在看一出戏,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他们的一点乐子罢了。

我从背后抱住了阿缜,他的脸上挨了几拳,眼角被打得发青,勉强还能强撑着站在那里,却是不得再说一个字了。我能感受到他轻轻摸着我抱住他的手背,像是在安慰我。

“帮我照顾好爹娘。”我说道,他的手一下子用了力,我踮起脚轻轻吻了吻他的后颈,“我去同官老爷说清楚,很快就能回来的,开春还要去上京赶考呢。”

不得不说,我说这话的时候是当真这样想的,可这也证明了我那会儿是有多天真。

被那带头的官爷带去了已鸠占鹊巢的衙门,在问清姓名、籍贯验明身份之后,一系列我从未听闻过的事情全都拿来询问我,从去年的金科舞弊案,到今年的皇宫库房失火案,最后竟都成了言之凿凿同我鹿家有若干关系的案子,直至最后,那坐在明镜高悬牌子下的老爷拿出了从我房里找出来的那朵枯萎还未来得及被我制成干花的昼蓁,判下了我与孙行秋是同党的罪名,将我打入大牢,发配昆稷山。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我跪在堂下,并不为即将到来的刑罚感到惶恐和害怕,只觉得一切是那么荒诞,也不曾看见那席珠帘后晃动离去的紫色身影。

十六

我躺在牢房的烂草席上,浑身乏力,四肢早就冻得麻木,我睁着酸胀的眼盯着漆黑的虚无,两夜没睡,闭上眼就是噩梦连连。这三天来没有人能来探视我,而不管是我大声的责骂还是苦苦的哀求,那些偶尔过来送饭的狱卒似笑非笑的脸上总是带着我看不懂的深意,他们完全无视我所说的任何一个字,仿佛是个聋子,我说什么都是徒劳的,而我最终也筋疲力尽,从最初感到可笑到后来震惊愤怒,再到最后的平静沉默,我知道这已是我不能更改的结局。

我并非真的如此平静,只是不那么做,更显得自己可怜无助。

关于我的一切决断似乎都十分迅速,三天之内刑部就下了公文,那张盖着朱红色大印的纸上白纸黑字地写明了我即日就要被押解启程去昆稷山。那天夜里我终于扛不住滚滚而来睡意与疲惫睡着了,所幸梦里没有再见到头破血流的二娘、受伤疯狂的霍缜,而是今年早春我带着阿缜踏青时的景象。我还记得那艘画舫的帘布是金色的,落满春日的气息,带着淄河开封后漫上来的水汽,无人划桨,任凭它在河上自由地漂荡,无拘无束,快活非常。

翌日清晨,有人将我带去刑室在我额角上刺了字,冰冷的针尖刺穿皮肤带来的疼痛早已不算什么,我知道将有更疼更痛的东西在等着我,也许我熬得过,也许我会死,但余生我都将带着这枚金印度过。

沉重的木枷压在了我的双肩上,双手被铁链锁在胸前,我麻木地迈着步子,无视着众人的驻足停留指指点点,整座容城依旧还是我熟悉的模样,路仍是我每日去太学院都会走的路,我原本总是嫌弃它灰败颓唐被岁月侵蚀到没有棱角的模样,可此刻,我却恨不得将这些景致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中,兴许在我将来某个悲苦的瞬间还能回想起我的家乡——有桥有水还有深秋的霜白。

从牢房到城门我走了足足一个时辰,那沉重的枷锁压得我直不起腰来。我看见崇翘站在小楼上,神情忧郁,那张总是带着笑的脸上此刻却不见半点笑意。他没有下楼来同我说只言片语,只是目送着我,可这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那些平日里的同窗、朋友,甚至包括宋珉都不会来,我现在恐怕早已令人避之不及。

毕竟我从未真正地在乎过他们,也没有真心相交过,所以也并不感到有什么好失落的。

这才是君子之交,平淡似水。无悲无喜,亦无牵无挂。

那些捧着真心而来的,俱是有所图的——图的无外乎也是一颗真心。

到了城门口,押解我的官兵停了下来,朝城楼上看去,我跟着望了过去,带着如此沉重的木枷仰起头来真是不容易,可我还是看到了那个男人。穿着紫衣,戴着金冠,上头缀着一颗硕大的珍珠,这在远离大海的西津并不多见。那人身材魁梧,因为背光而面容模糊,但他的身形轮廓在我印象中十分陌生。我应该是不认识他的,却隐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日我在堂下受审,似有惊鸿一瞥,同样是这一抹幽紫。

那人察觉到我抬头看着他,立刻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子放——”

听到熟悉的声音唤我,我忙回头,只见我爹带着两名小厮追了过来,他似是一夜间就生出许多白发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令我一刹那就红了眼眶。

他给那两个官兵塞了些钱,一个机灵的小厮将他们带到一旁喝酒,我们这才有机会可以说上一点话儿。

“我儿受苦了……”他摸着我戴着的木枷和铁链,眼泪直流,不停地摩挲着我的脸,声音有些哽咽。

在我印象中,爹总是十分严厉,对我要求甚高,甚至不惜代价一掷千金送我去太学院念书,只求我能有个好的前程,可如今,那些他曾看重的功名利禄一切都已化为泡影。此刻他哭了,是真的在心疼我。

我强忍着泪,说道,“我是被冤枉的,我同那人只是一面之缘,我根本不认识他,何来同党一说?”

他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一定想办法,把你救回来!”

我闻言,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他偷偷往我衣服里塞了点钱,打开了带来的食盒,亲手喂我吃东西,叮嘱我要好好照顾自己。而我却无法触碰到他,想要抱住父亲,却因为身上的枷锁只能作罢,一时更令我伤心。我食不知味地吃着东西,忙问他一些家里的情况,他也是一概不提,只说都还好。

“阿缜呢,他伤还好吗?”

若说我最记挂的人,除了爹娘,就只剩下阿缜了,我还记得那日他看着我的目光,而我却不得不食言了。我想也许我不能“很快就回来了”。

“那点伤早就好了,只是他一直要来见你,我怕他闯出乱子来,叫人把他给绑了。”

我一听便着急起来,可看见父亲的脸色,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的做法不无道理。若是叫阿缜看见我现在这般模样,还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我不想他再受到任何伤害了,更不想叫他也跟着伤心难过。

“阿缜这个人傻乎乎的,不通世故,不懂人情,又是一根筋,除了我的话谁说也不听,我不在的话,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人骗、被人欺负……”我小声地说道,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明明知道他早就不是小时候那个伽戎奴隶的身份,没人能欺负得了他,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来,怕他过得不好。

天上又开始飘起了零星的小雪,城墙上插着朱红色的旗帜在寒风中招展,颜色陈旧,却依旧十分显眼。

该是入冬了吧。我心里默默地想。

我脚步深深浅浅地走进风雪中,没有回头。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阿缜。

十七

在城门口的时候,那两个押送我的官兵收下了我爹整整一袋银钱,可对于一个命运被别人拿捏在手的人而言,再多的钱也无济于事。

去昆稷山路途遥远,一走便是一个多月,入冬之后更是行路艰难,我哪里受得了这样没日没夜赶路的苦,开始还拼着一口怨气,咬着牙硬撑,后来实在受不住,双腿几乎迈不开步子,那沉重的木枷和铁链,将我的肩膀和手腕磨得鲜血淋漓疼痛难忍,被束缚住的感觉又十分难受,几乎叫我发疯,我恨不得直接躺在官道上,任雨雪将我掩埋,直至押送我的官兵抽出皮鞭来赶我继续前行,那鞭子很细,十分不起眼,打在身上不着痕迹,却是疼在了内里,我为此吃了不少的苦头。

我像头牲口狼狈地在地上躲避,默默忍受这等屈辱,在他们不怀好意地嬉笑下强忍着不哼一声,慢慢站起来,心中更怨了几分。可不知不觉竟也这样撑过了半程,而我也是第一次才知道自己原来如此能够忍耐疼痛。毕竟我从小到大别说受这样的苦,就连跌倒摔跤、刺破手指都不曾有过,不禁猜想大概是过去该受的罪、应受的疼都被攒了起来,到现在让我一次还清。

也没有谁天生娇贵,柔弱得像是只要受一点折磨就会一命呜呼。当我看到远处的昆稷山越来越近的时候,愈发深刻地体会到只要人想要活下去,就能像杂草一般顽强。

“看样子再走个十几天我们就能到了,老子早他妈受够了。”那押送我的官兵一直嫌我走得太慢,拖累了他们一路要同我一起多受些时日的苦,一路上对我也没个好脸色,但是这会儿仿佛终于有了盼头。他扭头看了看落在后头的我,突然大发善心,对另一人道,“要不先给他卸了枷,咱们休息休息,一会儿能走得再快些,一鼓作气到了地方交了这劳什子的差事,咱哥俩也能早早回上京同郡王交代。”

“呵呵,你是想你家婆娘了吧。”另一个揶揄道。

那人瞬间笑了起来,那张凶狠冷酷的脸上多了几分温柔,“他娘的,几个月没见,怪想的。”

另一个指了指我道,“成了成,就怕那小子贼心不死,歇足了动心思想要跑。”

“就凭他?”他嗤笑了一声,略带鄙夷地说道,“我看他就算长了四条腿也跑不了。”

我眨了两下眼,低下了头,装作没听见。他们最后还是决定给我下了木枷,但是仍用铁链将我捆在了树上,对于这些,我都默默承受着。肩头没了重压倒真是让我喘了口气,我安静地坐在那儿闭目养神,却听那急赶着要回去的官兵笑我道,“这可真是心大,这一路上还跟没事儿人似的,这苦日子就快开头了,竟还睡得着。”

我微微睁开眼,回答道,“我是被冤枉的,我爹会替我伸冤,朝廷迟早会还我清白。”

那人大笑,“这位牛还是鹿少爷来着,可真真不知宁察郡王爷的厉害。清白?谁不知道您是清白的?可您就得清白地在昆稷山挖一辈子寒铁。”

我微怔,仍不解他所言的真意。他口中所说的宁察郡王是何等身份,他的亲妹妹荣妃是陛下唯一儿子的生母,他本人又手握京畿禁军,是皇亲国戚,与我身份有云泥之别,别说得罪他,我和他之间就连产生误会的机会都没有,他何故要同我过不去?所以我对他所说的半信半疑。

我仍然愿意相信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但我自觉胜算很大只要父亲陈情状递上去很快就能还我清白,毕竟我同那孙行秋不过只是一面之缘,真要追查起来,我也无可畏惧,就算是宁察郡王也不能睁眼说瞎话,而我所需要做的,只有耐心等待。

昆稷山矗立在边境之上,山林中更显寒冷,加之此时已过小雪时节,我身上有些单薄,行走时倒不觉得,停下后便立刻冻得四肢僵硬。我冷得牙齿直打颤,想要裹紧身上的衣服,却因为手被束住而无能为力。我苦笑一声,这短短一月有余,我便已记不起高床软枕,温茶暖炉,取而代之的是栉风沐雨、风餐露宿,就连渴了捧一掬溪水也做不到,又不愿苦求那两个差役,便只得伏在地上狼狈地去舔食晨露和积雪,想到这儿不由对自己钦佩起来。

我吸着鼻子,仰头看着参天大树,叶子早已掉光,只余光秃秃的树杈纵横交错,将碧蓝的天幕分割得十分细碎,阳光被云朵遮住了,有些许能从那些间隙中漏了下来,却是照不到我身上的。

不知阿缜怎么样了,他必然想象不到如今的我的模样。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脏,头发像是杂草,形容枯槁,而那沉重的木枷压弯了我的背脊,我暗暗庆幸他见不到此时此刻的我,在他的回忆中恰是最好的我。我在这样的矛盾中想念着他,却不知他是不是也在想念着我。不知他寻不到我会不会发疯?或者,他已经慢慢开始习惯没有我的生活,不用再整天陪着我、跟着我,保护照顾我,可以去做一些他自己的事情,甚至离开鹿家,真正自由地过他自己的人生。

他是荒沙上空的苍棘鸟,一飞冲天,飞得比鹰还高,朝着太阳飞行,永不停歇。我比谁都要明白,我的阿缜是雄鹰,是蛟龙。而我却是束缚他的枷锁、铁链,将他困在我身边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我知道总有这一天我会和阿缜分离,我想要再等一等,再看一看,我是那么不舍得放他飞走,可是没想到的是这一切竟来得这么快,快得叫人措手不及,甚至连分别时珍重的话都来不及说一句。我叹了口气,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而眼下,我自己的境遇已叫我应接不暇,很快地,我就连这样平静地思念阿缜、思念的家人的机会都所剩无几了。

十八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靠双脚从容城走到昆稷山,若不是已经去掉了半条命,我不禁要忍不住欣赏起眼前这漫山遍野犹如梨花盛开的雾凇美景。

“你可以在这儿看一辈子。”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那押送我的官兵狭促地笑了起来,还指着远处冰封的淄河,“渡过淄河,翻过东边的山头就是东泠了,那里更冷,但景色更美。”

“你见过?”我问道。

“没有。”他挑了挑嘴角,不怀好意地笑道,“见过的人都死了。叛国之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我一愣,“那你怎么知道那边风景更美?”

他嗤笑了一声,答道,“我猜的。若不是那边更美,每年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安分的人不计生死地想要过去?”

他这是在警告我,我默然不语。那些人岂是因为东泠的景更美,怕只是在这里的劳役折磨得他们无法再活下去了而孤注一掷寻找生路罢了。

可他多虑了,我同这里的犯人不同,我很快就能离开昆稷山回到容城。

昆稷山人迹罕至,猛禽野兽时常出没,就算夏季也十分酷寒,几乎没有人会在这里安家落户,最近的城池也相距数百里。到了地方只一间小木屋突兀地立在官道上,旁边一块小小的界碑,上书昆稷二字,木屋上头挂着一面旗,屋前生着炉火,里头只零星一点火光,也没人加炭眼看就要灭了。一个穿着差拨衣服的老伯把我们带进了内堂,待那个官兵交了公文,将我验明正身之后,便由他将我带去昆稷山的牢城。说是牢城其实也没怎么修葺过,这种地方本就是个天然的牢房,只要进来了便是插翅难飞。

我微微叹了口气,再看走在我前面领路的那个老伯,尽管佝偻着背,但他身材并不枯瘦,肩膀挺宽,手臂看起来仍是十分有力,步伐稳健,想必也是个厉害的人物,否则又岂会派他一人来领新来的犯人进山。

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就连之前在小木屋里,面对那两个押送我的官差也没有开过口,沉默却手脚麻利,倒令我紧张的心情慢慢放松了下来,不合时宜地欣赏起了眼前昆稷山的雪景。

既来之则安之,更何况我在这里的时间也不会太长。

“快到了。”他突然开了口,嗓音低沉沙哑,像是一面迎着朔风击破了的鼓。我喏喏地应了一声,忽听他问道,“带钱了吗?”

“什么……”

“若带了银两,可免去些皮肉之苦。”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说上一句就要花很多气力,若是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见了管营大人,便得领那二十杀威棒,我瞧你……”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瞥了我一眼,那双眸子令我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我也惊讶地发现这个人也许并没有他表面看上去那么苍老。光看背影大概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可那双眼睛却有着比年轻人还要锐利的目光,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就连强壮健硕的汉子挨上二十棍杀威棒也得在床上趴两个月,我瞧你这副身子骨怕是一棍子下去,气儿就上不来了。”

我低下头,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他瞅了我一会儿,伸出了一只手,摇了摇,“十两。”

我身上是有些钱的,临出城时父亲偷偷往我怀里塞了一些,也不知有多少,这一路上,带着木枷铁锁赶路就耗去了我几乎全部的精力,我早就忘了自己身上的那些钱。经这差拨一提点,我忙伸手往怀里去摸,手早就冻得没有知觉了,手指更是僵硬连简单的弯曲都变得异常困难。我哆嗦地掏出了一叠银票,抽出一张交予他,“全是百两的。”

他却没有接,只是盯着我,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若是寻死有千百种方法,可以寻个简单的。”

“你什么意思?”

“财不露白,在牢城里也是一样,这些钱在你身上买不来安逸,只会令你死得更快一些。”

我偏过头去,心想,我留在这里的时间也不会太久。

他轻轻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了什么东西,唤了我一声便抛了过来。我没有伸手去接,木楞地立在那儿,看着那晃眼的物什从我眼前落下,直到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清了地上的钱,才终是清醒了过来。我弯腰将那几块碎银拾起,那上头还带着他温热的体温。

“你为何要帮我?”我拿着银子问他,还有些不可思议。

这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每年来昆稷山的囚犯那么多,我可不认为每个没有钱要挨杀威棒的犯人他都会出手相助,更何况,我显然不是个没有钱的。他的举动太不寻常,我又一次仔细地打量起了他的模样。他头上戴着一顶十分常见的毡帽,但是有些旧了,脖子上围着一圈狐貂的围脖,也不是什么上好的毛色,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得那双眼睛看得真切。

我的记忆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倒是那双眼睛叫我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是要在昆稷山待一辈子的人,可不能那么快就死了。”

我觉得他的说法十分好笑,“一辈子?”

他笃定地点了点头,转过了身去继续走,并没有想要再解释的意思。看着他沧桑的背影,我忽地心中一沉,想要快走几步,可腿脚实在不听使唤,只得在后面大声地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

他依旧背对着我,只是伸出了手朝我摆了摆。

我不死心,又问道,“那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也不答,可脚步却慢了下来。

“我不能平白受人银子。你想要什么?”

闻言,他终是停下了脚步,我连忙跟了上去,忽听他微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转过脸对着我苦笑了一下。我没有看错,尽管他的脸被遮挡住了大半,可眼睛中流露出的些许无奈的笑意却是无法隐藏。

我微微一怔,只听他反问道,“除了你身上那几百两花不出去的银子,你还有什么?别想这么多,我不是坏人,也不图你什么。你只要……”

他的目光移到了我的脸上,但很快地就移开了,我看到他飞快地眨了眨眼,停顿了半晌,直到牢城的吹角声响起他才回过神来,淡淡地说道,“你只要好好地活下去。”

十九

昆稷山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高,那高山像是直插天幕的利剑,又像是连绵不绝的屏障。这里苍青色的天空高得不可思议,没有一缕云彩,整片都和山连在了一块儿就像是个巨大的笼子,抬起头看一眼便觉一阵晕眩。

我始终都在茫然的状态中,只因为那个差拨说的话一直在我心中盘桓。幸好管营大人对我并没有太大的兴趣,除了递上银子的时候他稍稍抬了抬眼皮瞥了我一眼外,一直都眯着眼抱着手炉小憩。

我木楞地被带走,跟着差役穿过一个小小的校场,还来不及留心四周的景物便已经站在了牢营的门口,来时的路上有些积雪,我走得小心翼翼,浑身都紧绷着,生怕脚底打滑,所以到了地方,反而令我松了口气,我回过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却发现自己实际上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迹。

当我还没来得及记住自己的牢房番号和位置的时候,我人就已经被推进那间昏暗潮湿的房间。这里面四处漏风,同在外头一样冷,我只是站在原地,直到无孔不入的来自昆稷山的寒意快要将我冻僵。我抬起手捂着嘴呵气,掌心终于有了些许暖意。牢房外面摆着一个暖炉,我慢慢朝那里挪动步子,想要过去取暖让身体快点暖和起来。忽然,脚下一绊,我猝不及防摔了个踉跄,只听有人怒喝一声,“你他娘的没长眼吗?!”我还在踩到旁人的慌张之中,便突觉小腿上一痛,是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

昏暗中,只见一个人影从地上跳了起来,看轮廓身材十分魁梧动作却十分敏捷,看不清脸只听得见他嘶嘶地倒吸着凉气,紧接着我身上又重重挨了几脚,那人气急败坏地大声嚷嚷道,“哪儿来的龟孙子,扰了你爷爷我的清梦!”

我被冻得浑身发僵,倒在地上,又被不分青红皂白地踢上几下,连日来无处宣泄的一腔怒火和委屈几近要满溢出来,忍不住争辩了几句,“明明是你横在那里,怎可全都赖我?”

那人啐了一口,骂了一声娘,抬起脚就要往我身上踩,牢房内十分昏暗,我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和具体位置,可凭着面对危险时的本能我还是就地滚到了一旁,若是被踩实了,恐怕我小命也快没了。那一脚果真势大力沉,光听到那闷闷的声响就令人后怕,我确实不够冷静,不该招惹那人逞几句口舌之利,他占着最近暖炉的地方,想必是这牢房里的霸王。

我捂着胸口,大喘着气,叫道,“你这无赖!还想要动手吗?”

他岂会就此作罢,冷笑一声,走来揪住我的领子将我从地上拉扯了起来,我这才看清,那人是个宽额扩面的黑胖子,只见他轻蔑一笑,道,“呵,我还以为是何等人物,说起话来文绉绉的,有个屁用?!今儿爷爷就教教你这昆稷山的规矩!”他离得我有些近,一口浊气喷在我面上,令我觉得恶心,我怒目圆睁,心中忿忿不平,这连日来我吃尽苦头受尽白眼,如今竟连这等腌臜匹夫都可以羞辱我,这等足下草芥、池中蜉蝣也配站在本少爷面前同我这样说话?!

我放弃了想要掰开他那双令我感到窒息的手,抬手便是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我极少动手打人,从不欺辱家中的下人,对待外人更是彬彬有礼,这一巴掌下去只听见一声干脆的“啪”,我的掌心就立刻跟着发热发麻。

他怔了一怔,旋即大怒,一拳挥了上来,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脑门上,我应声摔倒在地上,眼前一黑,剧烈的疼痛几乎要将我的头劈成两半,与此同时,四周一片寂静,而我知道那只是因为我失去了所有的感知。我像是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无望又无助,无论我如何挣扎、如何愤怒都无济于事,我内心疯狂地在呐喊:快站起来、快杀了他!一瞬间身体深处从未有过的暴戾残忍的念头破土而出占据了我全部的神思,就连我自己都感到无比陌生,仿佛这已经不再是我,但很快的,我思考不下去,就连保持清醒都无法做到,疼痛最终变成了麻木,而我也随之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我是在月升中天的时候清醒过来的。头痛并未缓解几分,但令我意外的是我的额头上缠着一层白布,隐隐透着一股清苦的药味。

“你醒了?”身旁忽然响起了一个很轻的声音,我的视线在黑暗中还无法聚焦,只依稀分辨出坐在我身旁的瘦小身形。

“哎,你可别乱动了。”我刚想要撑起身子,肩膀就被人轻轻地按了回去,他的动作并没有多少力度,却温柔得令人无法拒绝,“你好好睡一觉吧,明儿早上还要干活的,你新来的,怕是不知道,挖寒铁可是个力气活儿,他们可不会管你有没有受伤。”

他有些唠叨,声音听上去十分年轻。我笑了笑,满嘴都是苦涩,竟没想到还会有陌生人关心我。

“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

他被人呛了一声,立刻便闭嘴噤声了。我躺在烂草席上沉沉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我的动作惊动了他,他却只敢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想做什么?别再招惹韩四了。”

我转过头,问道,“我头上……”

一开口就令自己吓了一跳,嗓音十分沙哑,像是被灌了一大缸的醋,说不出一个字来。

“是张差拨亲自为你包扎的,”那小子随后更是压着嗓子,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那仍霸着最靠近炉火位置的黑胖子,“韩四还被罚了呢。以后只要你别再去招惹他,他定不会来招惹你了。”

他眨巴着一双眼,看起来还像是个纯真的孩子,我摸了摸头上纱布粗糙的质感,觉得他不会说这些话来戏弄我。我细细一想,到昆稷山牢城的第一日,前后遇到的差拨如此关照我,必是家中打点过的,想来我离开这鬼地方也是指日可待。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眼前的少年。

“林愈。”他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在黑暗中也十分显眼。

他非常年轻,骨架还没完全长开,看着有些瘦小,毫无任何威胁性,他的声音轻快活泼得听不到一丝对现状的怨怼与对未来的怀疑,音调更是蕴含着孩子特有的无忧无虑,我猜想他不过只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不知道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竟然也被流放到这种地方来。

“我叫鹿鸣。”我躺在冰冷的干草席上,在昏昏欲睡之际才想起自己似乎并未报上姓名。

“我知道。”

他的声音极低,那句回话隐约是这三个字,又不像是,我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细究,便已被拉进了沉沉的梦乡。

二十

冰冷清澈的河水清晰地倒映出我的脸,我伸出双手将那张已显得陌生粗糙的脸孔搅得支离破碎,掬起一捧水扑在面上,刺骨的寒冷足以令我麻痹所有的痛苦。

林愈在我身后咯咯地笑得不停,把一只豁了口的破瓷碗敲得咣咣作响,提醒我,“若你只顾着梳洗打扮,恐怕来这儿的第一顿就得挨饿了。”

我平静地看了一会儿水中自己的影子,很快就接受了自己这时人不人鬼不鬼的邋遢模样。我拆下裹在头上早已沾染上冷汗和血渍变得脏兮兮的布条,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转过身看着昨夜刚刚认识的少年,摇了摇头。

“哎,你摇头是什么意思?不信?这里吃饭若是去晚了,可连谷糠粥都没剩下的。”他在我身后喋喋不休,正处在变声期的嗓音显得格外地嘶哑,“你新来的不知道的事儿可多着呢!再过几日这淄河就彻底冰封了,到那时可不能再像今天这样随意靠近了,免得惹上嫌疑,谁叫年年都有人想要逃跑。”他遥遥一指大山,那昆稷山的背面就是东泠的国境。

他说的我都明白,因而令我愈发烦闷,为了放过自己的清净,我最终选择妥协,顺从地跟着他回去。刚刚扑面的冷水并没有令我恍惚的神智回归身体,我发现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容易走神,为了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我强迫自己注视着走在前面那瘦小的背影,却发现林愈年纪小小竟然有些佝偻,说话也十分老练,能够熟练地应付着差役的质询,正在为我们这一不同寻常的举动开脱。我无法想象自己总有一天会变成像他那样,被这牢笼关到驯服,殚精竭虑想要的不过只是一餐温饱。

不,我绝不能就这样过一生。

“新来的!”

那个差役一声低喝,我猛然抬头,一根用旧了的马鞭已经指到了我的眼前,我不敢轻举妄动,瞥见一旁的林愈正在给我使眼色。只是那差拨看见我的脸时似乎有微微的愣神,但在我还未觉察出他异样的原因之前就恢复平常,使我怀疑那不过是我自己的错觉而已,“你就是昨儿来的那个不安生的?”

昨日到昆稷山的确实只我一人,可天地良心,昨夜和那个狱霸起冲突绝非我所愿,我只求在这多事之秋少惹事端,等待父亲上下打点能将我救出这场从天而降的灾难。

“听老张说了,”他放下了马鞭,跟着语气缓和了许多,说话带着些上京的口音,“你昨儿夜里被韩四打得头破血流的。”

这话听起来令人有些恼火,他的语气又十分肯定,仿佛我是个没用的废物。我无从争辩,只得点了点头。

他嗤笑了两声,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以后我保证这里没人敢再欺负你。”

“我……”

他像是看出了我一脸茫然的狐疑,解释道,“你是孙将军的朋友,自然也是我们的朋友。”他顿了顿,我瞥见他对着远处的群山微微蹙起了眉,露出略带自嘲的轻笑,“将军大概绝不会想到我们烈风军现在的处境,是呀,谁又能想到呢?不怕你笑话,我们这些当差的以前都是跟着孙将军出生入死一块风光过的,可惜……呵,到如今咱们这帮兄弟算是废了,只能待在这种鬼地方,知道的说咱们是在这儿当差的,那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这帮人也被流放昆稷山了呢。可是,皇上还是念情谊的,好歹留了咱们兄弟一条命没有赶尽杀绝。”

我顿时明白过来,昨日那个姓张的差拨帮我,今日这个也对我说这么许多都是因为知道我被发配昆稷山是与孙行秋有关,将我当作了孙行秋的朋友。

我内心五味杂陈,因为这个孙行秋,我非但要承受这祸从天降的一切,我的前程、我的未来更是因此晦暗不明,我的人生兴许已经彻底改变,就算我不爱去学堂,不想上京赶考,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可如果我的未来是成为一个被流放的囚犯,那是完全偏离了我对未来所有的预想。我想过,也许我会度过碌碌无为的一生,但一定会像每一个普通人一样儿女成群,待我老了,不求我的名字可以留在青史中,鹿鸣这两个字只要能镌刻在一块不大不小的墓碑上,在这西津的砂石泥土里有我的一席之地就行了。

然而我却无法怨恨孙行秋。他只是送了一朵花给我,这一切对我而言是我同他的缘,也是我的劫。

“我姓曹,以后有事可以来找我。我就在采石场,一会儿你们干活的时候就能见到我。”

我连连称谢,想我虽然倒霉,苦没少吃,罪也没少受,但也算是遇上了不少贵人,有缘自要珍惜,将眼下的日子过好,方能再图将来。可这种想法很快地就彻底破灭了。

林愈说的没有错,等我赶回去的时候,留给我的是清可见底的残粥。我只得用勺子一点点将木桶壁上挂着的那点儿刮拉下来,送到嘴里。那味道实在难以言说,粗糠秕屑无法下咽,更无法填饱肚子,我心中叫苦,可这全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一不痛快就使性子,毕竟那时在我身边的是霍缜,他总是会让着我,因为在意我而妥协,他并非真的怕我,而是真心地对待我,以至于能够容忍我无良的少爷脾气。

可这里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在意我了。

我将两只粥桶刮得一干二净,摸了摸肚子,还没有半分饱,可我能得到的已经没有更多了。

几缕晨曦透过山岭的间隙照射了过来,照耀在我手中拿着的陌生工具上,而我正学着身边人的模样挥动着手臂将可能蕴藏着寒铁的石矿挖出来,然后再用冻僵了的手捧起那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想象着它们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一柄柄利剑、长枪。

从这一日起,它们绝不会再无人知晓地被埋没在这一片大山之中。

二十一

所有在昆稷山被流放的犯人都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将寒铁从大山深处挖掘出来,然后再装运送回上京。这种寒铁在西津十分少见,他处更是无处可觅,但在东泠却遍地都是,那个贫瘠极寒的土地上盛产这种特别坚硬的铁石,加之他们特殊锻造方法制造出的各式锋利武器,那个孱弱的小国借此才能在这东川大陆上偏安一隅。

我的掌心微微发热,握紧铁锹的时候犹如有千百根针扎在上面,尽管这样的疼痛还不足以令我无法忍受,但绵长得仿佛在提醒我它将常伴我的左右。

当我以为自己最多不出三日就会被这枯燥繁重的劳作逼疯时,却已在一恍惚间过了十来日,而更令我恐惧的是自己的身体竟然已经开始慢慢习惯。一开始我还会在那昏暗潮湿的烂草席上被冻得失眠,过了几日只要一躺下一闭眼就能立马陷入昏睡中连梦都不会做一个;清晨牢房外击打在地上的响亮鞭声能令我瞬间清醒,睡意了无,丝毫没有从前躲在被子里赖在床上的毛病;一双手不再握笔,被冻僵的手指保持着微微的弧度,手背上的皮肤龟裂开来,沾了水生疼生疼,不知还能不能写出那一手飘逸俊秀的字。

那些高床软枕、金裘氅衣、山珍海味连同四五月间烟波浩渺的淄河一样遥远得仿佛前世的梦。

我并不是一个能吃得了这种苦的人,只是心里憋着一口气,才撑下了这些日子。离开容城时还是秋末,如今已悄然换季,冬日寒风凛凛,尤是这极北苦寒之地,对我而言简直就是煎熬,三五日还行,眼看着都快过了半个月,容城那里依然没有传来什么消息,叫我愈发绝望失了耐心。

我的床位还是在离火炉最远的地方,今日入睡前刚下了一场大雪,我浑身都透着寒气,冷得睡不着,遂睁着眼透过那通气的小窗看着苍青的夜空。

身后有窸窣的声响,我挪了一下位置,只听林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鹿鸣你怎么不睡?”

“赏雪候月。”

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但立刻用双手捂住嘴。我见状不禁叹了口气。

少年见无人被吵醒,才慢慢放下了手,也学着我的模样,躺平在烂草席上,跟着沉重地叹气。我看着他稚气未脱的侧脸忽然有些好奇,小声问他,“林愈,你还这么小犯了什么事被流放到昆稷山来的?”

他眨了眨眼睛,反问我,“大少爷,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会犯事儿的人,你又是如何来的呢?”

一路而来无人肯信我所言的冤屈,现在被他这样问起,令我眼窝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一时更是思绪万千,分外想念亲人。堪堪咽下心头涌上的委屈,将事情一一道来,这两个月以来,我并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倾诉,如今有了个宣泄的出口,竟对着还不曾熟悉的少年说了许多。可惜他听完对我境遇毫无同情之心,倒是对孙行秋和宁察郡王多了几分兴趣,追问了我一些问题,可我自己若能窥得一二,又何致落得如此下场?

我有些生气,“我同孙行秋当真只有一面之缘,在官差找上我之前,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晓。那宁察郡王更是何从谈起……难不成你也不信我,真以为我勾结朝廷通缉要犯?”

他支起胳膊撑着脸侧卧着身子,同我说,“我当然信你。表面看来,你同孙行秋、郡王爷都没什么关系,可若是细究……”

“细究如何?”

“郡王爷捉拿朝廷钦犯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若你与孙行秋是同党,他大可以你为饵诱他出现,可他却急急地将你打发到老远,我看他才不是要捉什么孙行秋,他想要对付的根本就是你。”

我大惊,仔细一想,觉得有几分道理,可这样一来,更让我困惑,宁察郡王乃当今国舅,圣上面前的红人,他的亲侄子乃是储君之位的不二人选,这是何等身份,何必同我过不去。

“他手握生杀大权,想要你的命也是易如反掌,可他却不杀你,而是将你放逐。”林愈在我耳边低低垂问,“会不会是他认错了人呢?将你当作了别人,一个他想杀却不敢杀的忌惮之人?”

“怎么可能呢。他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察郡王,还有无数精明强干的手下,想要弄清我的身份岂不是易如反掌?怎会将我当作他人?”

“说的也是……”他若有所思地接道,“看来还是同孙行秋有关。”

我头痛欲裂,连绵的睡意席卷而来,与他随意敷衍了几句,基本都是他问什么我答什么,白天的劳累终于令我支撑不住,半梦半醒之间才恍惚想起,这小子似乎还没告诉我他到昆稷山的原因。

“来日方长,我会告诉你的。”他在夜半的低语更催得我入睡。

我喃喃了一句,说自己很快就能离开,他似是不信,轻笑了一声,在我一边睡下了。

兴许是同林愈倾诉过的原因,我不自觉地和他更亲近一些。虽然他年纪比我小,但对昆稷山十分熟悉,就连哪儿有哨卡,哪儿能偷懒歇息一会儿都一清二楚,不仅是囚犯,就连管营、官差他都了如指掌,这让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总觉得这个少年兴许不如他外表那样的单纯,他偷偷记下这么多,我暗自怀疑他可能是想要逃走。

我想没有人是想要在这种地方挖一辈子寒铁的,见不到亲人朋友,没有未来,眼睛一睁一闭又是一模一样的一天,我知道这会逼死人的,林愈那样年轻,他想要逃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冬至那日,不上工,难得一日得闲,我嫌牢房里拥挤难受,更不想面对那些人,只得受点寒倚在破柴门外看雪。我还在上京的时候,一到冬日就在我家的大院里同阿缜疯玩,常弄得自己一身的汗,回了容城后岁数见长,性子也沉了下来,整个人都懒了,泡上一壶茶可以闲坐一下午,有兴致了就给阿缜念念书,他常常被我念得昏昏欲睡,想睡又怕我生气,那强撑的样子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可怜。

而如今我终是明白,冬日里那些情趣全都立于我的衣食无忧。

我站在门外,只觉得身上有彻骨的寒冷,那件破棉袄根本无法御寒,即使眼前苍山负雪美景如画,我也无心欣赏。

“鹿鸣。”

我看见曹差拨朝我走来,低头向他行礼。

“容城来了一个人,说要见你。”他面无表情地向我陈述,“戴上铐子脚镣,我们走吧。”

二十二

脚上的铁链在雪地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灰线像是大地被劈开的裂痕,它限制着我的步伐,却无法制约我雀跃的心情。我等了那么久终于等来了容城的人。

“是鹿家的人吗?”尽管马上就能见到,可我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向曹差拨询问。

“不知。”

“那他叫什么?”我不死心,又追问了一句。

“没问。”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嘲笑道,“我真不知道你在高兴些什么。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破地方,何人会来探监?一年到头也盼不来一个亲人,真有家人来,反倒不敢见了……”

他一顿,翘了翘嘴角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对着前面的屋子扬了扬手,让我自己过去。我困惑地望了他一眼,方才心头的狂喜慢慢淡了下来,他欲言又止令我有些忐忑。

昆稷山牢营的房子都十分的破败,就连管营大人的住处也不比我们待的牢房好多少。会客的那屋子也是灰石砌起来的,但屋顶上不但铺着灰瓦,还垫着稻草,地上不平整,但铺着石板,比别处讲究许多,只是那两张椅子看起来四脚都掉了漆,蒙着一层灰,看起来摇摇欲坠,确实很久没人用过了。来探望的人十分陌生,我站在门外打量了半晌依然想不起他的名字,同样,他在看到我时也思忖了一会儿,才试探地问道:“可是鹿鸣鹿公子?”

“还叫什么公子,我现在是戴罪之身。您是……”

“真是鹿公子,”他朝我一拜,“小人是宋府的护院,受我家少爷之托送封信来。”

我疑惑地接过宋珉的信,还未及拆开,便听他说道,“公子被官兵带走后,鹿夫人一病不起,怒极攻心,终是药石不灵,撑了十日还是熬不过,宾天了。”

他语气平静,我却是“轰”地一声,眼前一黑,不能思考,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连在一起却令我无法理解。

“夫人头七过后,鹿老爷就上京去给公子疏通,可这一去却不复返……”

我强忍着泪,问道,“什么叫一去不复返?”

他皱了皱眉,看了我一眼迅速低下了头,似有不忍,“鹿老爷……”

“我爹怎么了!”

“鹿老爷散尽家财,可惜根本于事无补,不是打了水漂就是人家压根不收。鹿老爷最后无计可施,去了上京府击鼓鸣冤,上京府收了案子,一开始还是公正严明,眼看此案就能重审,可不知怎么的,府尹大人却突然拒绝再见鹿老爷,与此同时,那些曾经帮过鹿家的人都开始遭殃,就连我家老爷的复职都被搁置下来,似有无法推动的大石堵在前路。”

我咬牙,字几乎是从齿缝间迸出,“定是宁察郡王!”

他叹了口气,“鹿老爷不甘心,还在上京走动,可好景不长,上京巡尉缉拿流民,结果将鹿老爷给捉进去了。我家公子听说了,使了银子想把鹿老爷保出来,却不想,鹿老爷已经……”

我双手捂住了耳朵,宋珉那封未拆的信被揉得乱七八糟,可它现在于我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这个宋府的家丁接下来的话我几乎可以猜到一二,可意识里却是拒绝去听。我知道,这一刻我已经失去了一切。

不,事实上在我还在白日幻想时就已失去了。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跌跌撞撞地从那扇破旧的门出来,霎那间完全认不出自己身处何处。我用尽全力去撕扯拷住我双手的铁链和限制我步伐的脚镣,那封还没拆开的信被我抛在一旁,很快就被地上的冰雪洇湿。有人冲过来抱住想要制住我,我认不出他的面目,于是拼命地反抗,甚至将束缚我的铁链缠上对方的脖子,我从未有过的凶狠,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远处有人影朝我奔来,他们着皂衣,惶遽地看着我,我嫌恶极了,丢下了一切虚伪的迂回,再也无法假装容忍,我尖叫着让他们滚开,却发现自己只是张大着嘴,什么声音都没有从喉咙里发出来。

有木棍有皮鞭落在我的背脊上,炙热钻心的疼,很快我在围困中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血在胸腔内翻滚着,最终从我嘴中喷涌而出,落在凌乱的污雪之上,黯淡得看不出来颜色,只有一股血腥气弥漫在其中。

身体的伤害随之停止,可后续疼痛却绵长得愈演愈烈。我想要咆哮,想要哀嚎,可我却无法发声,徒劳地瞠视着天空,我所有的痛苦与悲伤无处可泄,全都深深地困在我的身体里。

天空是灰色的。我被人倒提着双脚在雪地上拖行,那是唯一落在我双眸中的景色。

还是那间熟悉拥挤的牢房,各种气味混杂,现在又多了血腥味。而我直观的感受就是眼前的一切变得更加阴暗不明。我躺在差拨们抛下我的地方,离暖炉很近,但我的躯体和四肢却冰冷得没有知觉。我听着他们骂骂咧咧敲敲打打弄出的响声直至离开后四周如同一潭死水的寂静,这才无声又肆意地流淌属于我的眼泪。依然没人敢靠过来,他们似乎是有些害怕,就连那个被我占了位置的韩四都没有出声叫我挪地方。

“鹿鸣,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林愈小心翼翼地爬了过来,解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了我的身上,面容满是忧色,“你是逃跑了,被他们抓回来了?”

我没理他,目光甚至没有转向他。我到这里来的第一天时心里就没有在意过他们,就连林愈也没有什么分别,如今我更是连虚情假意都不需要演。

“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你要是难受要是疼,就哭出来吧,别这样憋着忍着。”

简直可笑,我有什么好忍耐的?我哪里有忍耐过?我明明是个娇生惯养的,是个吃不了苦的,我哪里能够忍耐?我只是哭不出声来也喊不出来。我也想要大声地咆哮,用撕心裂肺来表达我失去双亲甚至不能见他们最后一面的痛苦,可我只能在这偏僻阴暗的牢房里默默地流泪。

狂喜无法与人共享,如今我终明白,极致的痛苦也是如此静默。

二十三

有人一直在我的耳边低语呢喃,那絮絮叨叨的声音忽远忽近、时急时缓,我在漆黑的深渊中紧紧跟着它,直到意识慢慢地恢复清明。我睁开双眼,待蒙在眼前的水雾慢慢褪去才看清那是曹差拨的脸。他的嘴唇上下开合,像是在急切地说着什么,表情过分激动,可刚才那低沉温柔的声音像是冰封的淄河下缓缓流淌过的水流,与他那嗓音相去甚远。

我记得,这就是阿缜的声音。

又闭上眼,想要将眼前所见彻底遗忘干净,任由那深沉的声音包裹充盈我的心。可是它并不能缓解身体上随之苏醒的疼痛,也不能让我忘记自己刚刚失去双亲的痛苦,在我醒来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改变,现实依旧那样残酷,只有那声音是我此刻唯一的眷恋。

“操,你这混账终于醒了,阎王怎么也没收你?!”我的脖子忽然被人狠狠掐住,顿时喘不过气来,那些恍惚缱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被迫睁开眼睛,只见鼻青眼肿的曹差拨正凶神恶煞地瞪着我,“老子他妈差点被你这畜生给勒死了!没死在战场上倒差点毁在你的手里,想必是我平日里是待你太客气了,教你以为老子是个好欺负的!”

我本能地反抗,想要去拨开扼住我咽喉的手,挣扎的过程中蹭到了身上的伤,几乎又快痛得昏过去。

“这会儿倒知道要求饶了?!呵,你那么能耐能以一敌十啊,我可真没瞧出来,你这只兔子咬起人来还真他妈的疼!瞧瞧你曹爷爷我这脖子!你睁开眼瞧瞧!”

“放……放开……”我的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完全出不来,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他大概是气急了,几乎是在朝我怒吼,“这会儿由不得你了,老子就是要你的命!从来都只有旁人巴结我的份儿,今儿却叫个犯人爬到我的头上来拉屎撒尿了!他还当自己是矜贵的少爷?我呸!我告诉你,鹿鸣,你今日若是死在这儿,也不过是拿张烂草席裹一裹扔进山里,没人替你收尸,更没人记得少了你这么个人!不对!你这混账不能算人!狗都比你有良心!”

尽管他嘴中还不停地骂骂咧咧,可掐着我脖子的手却是慢慢松开了。我好不容易缓上了一口气,按着发闷的胸口大口肆意地掠夺昆稷山冰冷的空气害怕下一刻又被他掐住了脖子,同时,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卷土而来的悲伤。

“阿晖。”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内里着一件同曹差拨一样的皂衣,只是多披了一件青毡衣,上面沾了几粒细雪。那人放下扛着的那半箩筐炭,揉了揉肩膀,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刚才曹差拨激烈的举动,平静地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外面的暖炉我已经加过炭了,这些你们留着。”

曹差拨彻底松开了手,也没有再接着谩骂下去,可我已无暇去探究他停下的原因,身上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挣扎再次迸裂,疼得我时而清醒时而恍惚,额上冷汗直冒。

身边有窸窸窣窣拖动铜炉的轻微声响,我扭过头,微眯着眼,看清了来人——送我上昆稷山又给了银子贿赂管营大人以避杀威棒的那个老差拨。他其实看起来并不算老,大概是他所呈现出的暮气沉沉的状态令我每次见他都会混淆他的年纪。

“看来我是白白浪费了十两银子。”他叹了口气,像是在可怜我,又像是早就预料到了我的今天从而没有半分意外的从容。

“我……”

我想说自己并非寻死,却也无法解释自己那刻癫狂的行径。我清楚明白地知道那样做的下场,却仍然没有克制和收敛。

除了同我说了那句话之外,直到离开,他都没有再开过口。曹差拨不知何故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就匆匆追了出去,全然把我给忘了,我倒不是真的害怕他要报复掐死我,只是现在冷静下来对他心有愧疚。

“鹿鸣!”窗外有人小声的叫我,我望过去看见了林愈的半张脸。他鬼鬼祟祟地往远处张望了一下,然后悄悄地摸了进来,见了我,显得异常欣喜,“唉,你可终于醒了,真是吓死我了。”

看着少年被山风吹得红扑扑的脸蛋,我忍不住笑了,“你怎么来了?”

“我放心不下你啊,所以这些天一直偷偷来看看你。”他蹲在我躺的那块木板边,摊开手靠近铜炉取暖,“云城来的大夫说若你七天之内不醒,恐怕就醒不来了。”

“云城?”

林愈点了点头,“咱们这儿一向没大夫,谁要是生了病挨不过死了那都是自己命不好,说起来还多亏了曹差拨,找来了云城的大夫上山来看病,顺便就把你给一起治了。”

他说的让我心头一热,有些恍惚,还没细想又听那活泼的少年唠叨上了,“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瞧见曹差拨好像同那个送炭的吵了起来。”

“送炭的?”

林愈指了指堆在一旁那半箩筐的炭,“那个不是他送来的吗?我瞧见他挑上山来的,怕被他发现,我没敢靠近,直到他和曹差拨都走了才敢过来的。这差事可不好做,山下那个麻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的话令我云里雾里,他见状叹气道,“你可真是个眼里没人的人。就你刚来的时候,带你上山的那个。不管是谁,上来可都被他扒层皮,他要是心情好,留点银子给你逃过那杀威棒,要是他心情不好,一个铜板都要摸去。听说我们这儿的差拨都很气他,银子都到了他的兜里去了,可也没办法,谁让那麻子是管营大人的大舅子呢。”

“麻子……管营大人的大舅子……”听了他的解释,我更是困惑不已,一时千头万绪又无法抓住关键,可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在这座平静高山的掩护下,有些事正在悄然发生,对我而言,这也许并不完全是坏事,一个大胆又冒险的计划慢慢在我的脑海里清晰了起来。

二十四

我身上的伤不过只是些皮外伤,还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养了几日就叫我跟着他们去干活了,只是山里极其阴冷,雾气又重,这连番折腾之下我落下了病根,又不像以前在家里如珠如宝地有人伺候惦记着,所以这病一直拖着没有好透。一晃又是半个月,我的心情已经平复了一些,从那巨大的悲伤中缓了过来,可是,从昆稷山离开的愿望却愈发的强烈。

我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念头,但不得不说,我也从来没有真正努力为自己争取过什么。这二十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令我对家族拥有盲目的自信与乐观,我以为不用我自己做什么,只需要安静地等待,我就能洗清冤屈,还我清白。而事实证明,这只是我一厢情愿天真的想法。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不再有可以依靠的家族,上京也好容城也好,多的是王孙公子、世家名流,而我会很快被遗忘,从那个所谓的名流公子圈里清洗出去,除了我的姓氏,我再无其他,留给我的只有一笔父母双亲的血债。

我也许没什么太大出息,现在更是一个孑然一身连自由都没有的囚犯,我什么也没有了,可同时我也没有什么能再失去的了,除了这一条命。

昆稷山是个风景壮丽的好地方,但我不愿意在此度过我的一生。如果我到现在还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一切只是个误会,那活该我永远待在这里。

我那日伤心过度大闹了一场,在原本就已经遥遥无期的刑期上又续了一段,平常日子里也必须全天都戴着手铐和脚镣,就连吃饭和睡觉也不例外,旁人避得我远远的,连带着林愈也跟着受了排挤,叫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而最令我过意不去的,就是曹差拨了。

他的名讳还是那天那个老差拨叫他时我留意的。曹晖一直避着我,一脸懒得搭理我、万分嫌弃我的模样,可我知道他这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是心怀愧疚的,尽管我并没有伤害他以及其他人的意思,可我确实差点把人给勒死了。可我做了如此过分的事,他非但没有远离我、迫害我,竟还特意花自己的银子瞒着管营大人从云城请了大夫来,个中最得益的是我。虽然他冷着脸叫我少自作多情,他恨不得我死了少去祸害他们,可我心里清楚得很。

就是因为清楚,所以我对孙行秋的情绪更为复杂,不知该对他是怨恨还是感激。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越简单越好,如果只是你对我三分好,我也还你三分情世间大概就会少了许多曲折,所以尽管曹晖依旧对我冷言冷语,差拨们对我横眉冷对,我还是揣着少有的热忱义不容辞地包揽了他们所有的家书,为了保证每一份都不一样,每一份都言之有物,我拿出了比以前做功课写文章还要认真的态度,恭恭敬敬地为他们书写每一份家书。

人总是容易遗忘美好,却对仇恨和伤害记得十分清楚,一旦吃了痛了,付出了真心被人作贱了,便很难再对伤害过自己的人敞开胸怀、不设防备,也许可以原谅,但心中始终都会横着一道无法弥补的沟壑,小心翼翼处处提防,唯恐再在同一处栽第二次。他们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向他们示好已经是令我感恩戴德,念自己上辈子积德,遇到的都是善良宽容的人。

过年前,昆稷山营牢唯一的书令史卸任回乡了,新委任的要年后才能来。也许是因为我家书写得好,也许是听闻我曾是太学院的学生,管营大人指我来暂时补着一段漏,帮忙誊写整理一些文书。

流放的囚犯做起了官爷的活儿,说起来真是啼笑皆非。别说我那教了一辈子书,张口便责当今天子失德的邬先生,就连我这循规蹈矩十二年的纨绔子弟也是惊愕不已。

山高皇帝远,这里老子说了算。脑满肠肥的管营大人月余不见,肚子又大了一圈,拍着我的肩,打着哈欠,不以为然。

这样一来我每日只要劳作半日就好,其余时间只需要枯坐在那四处漏风的小屋子里为管营大人记录当日寒铁的产出,为他写公文歌功颂德。

我忽然每日就这样多出了许多时间。

西津的冬天同样漫长又难熬,日日大雪没有停歇,庄稼作物难以存活,但我们与东泠不同的是,伽戎人有遍地的牛羊,在这样的雪日里,平民们每家每户都会拿出腊肉,细火炖上一锅,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得热乎又舒服,然后在雪停的日子里再备下来年的食物。西津人并不怎样讨厌漫漫长冬,这或许便是因由,可那些富贵人家,却是一年四季不曾变过,这时反而衬得淡漠,吃惯了山珍海味,那点温情犹如鸡肋。可我现在就连这点淡漠也无处可寻了。

这让我不由地又想起了过世的双亲,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已经家破人亡。我最近常常做梦,有时梦见有一日忽然一道圣旨宣我无罪,令我回乡,我回到容城之后,父母双亲都在城门口等我,阿缜还是那样沉默,却只对着我温柔的笑,就连二娘也在,她看起来也不再面目可憎。有时还会梦见我拿着一把刀,在空无一人的宫殿内砍向一个男人,他浑身是血地跪在地上向我求饶,而我冷笑着斩下了他的头颅。梦中的团圆并未让我有丝毫的慰藉,只衬得现实中一地破碎的冰冷,而我也绝没有那样机会向宁察郡王报仇,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几乎毁了我一生的男人长什么样,即使在梦中,我也想象不出他的脸。可尽管如此我没有比任何时候还想要离开昆稷山。

淄河冰封千里,在这个季节里可以轻易地横渡,跨过它就是东泠,然而在我到达昆稷山的第一天就被告知这是一条严防死守的死路;下山的路只有一条,即使侥幸逃了出去,外面也是一片无人山林,在去云城的路上不是饿死,就是等着被野狼们分食;就算命硬活着到达距离昆稷山最近的云城,却也是绝难入内。只因云城毗邻苍那关,位置特殊,所以一直以来都是重兵把守,进出都要被严加盘查,以防东泠的奸细混进来。我越想越感到绝望,我要的是万无一失,而不是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我的命确实不值钱,可我还想活着。

二十五

总有人熬不过这一年里最冷的日子。运气好的,等上一两个月能等来家人魂归故土,运气不好的,就像曹差拨所说那样,临了得一张草席扔进大山深处,没人哭一声,也没有两件体面的衣裳,穿着单薄的囚衣去阎王爷那儿报道。

这样夜晚我总是不敢睡,害怕自己睡下去之后就再也醒不过来。和十几个囚犯挤在一起,谁也别嫌弃谁,时间长了囚房里总有股挥之不去的臭味。这还是最紧要的,要命的还是这能叫人去了半条命的天气。韩四那家伙依然霸占着整间囚房最暖和的角落,嚣张又凶恶,虽然我早就看明白这人不过是欺善怕恶之辈,遇上曹差拨那样的凶主也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可我也绝不会去主动招惹他。我现在变得惜命得很,越是活在污泥里,越想要活下去,不甘心也好,复仇心也罢,反正再也不会有比我现在更糟的时刻了,我像是早就输光一切的赌客,手里攥着的最后的筹码就只剩下我的一条命而已。

天气是越来越冷,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雪,别说用手握住铁锤就连露个指尖都能将整只手冻得发麻,加之再过几日便是除夕,管营大人终于开了恩下令放了大假。虽然不用上工,但待在那牢房里也很难熬。在这样寒冷冰凉的地方枯坐一日,入目的都是些面目可憎之人——兴许别人也是这样看我的,只能闭上眼浑噩度日。昏天黑地不知时辰,过了一天我就几近崩溃,这时林愈那小子凑过来跟我偎在一起,突然问我以前都是怎么过的年。

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甚至是有些厌烦这样的日子因为爹会有老长一段时间都在家待着,我束手束脚的只能规规矩矩,打心底就不怎么快活,可现如今自然是完全不一样了。我沉默不语,林愈倒是先开了口,“我们那儿和东泠很近,所以风俗习惯也和他们很像。冬天过年的时候一大家子人会围坐在一口大锅旁,锅子下面用小炉子一直煮着,然后把食物都放进去,吃什么搁什么,又暖和又舒服。”

他一边说一边双眼发光,我能听到明显的吞咽的声音,忍不住笑出了声,不管林愈再怎么少年老成,可到底还是个孩子,抵挡不住吃的诱惑。

“既然得不到,就不要再去想了。”我劝他。

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忽然压低了嗓音,眼睛四处乱扫,唯恐被人听到,“鹿哥,你有没有发现韩四他们最近有些古怪?”

“什么古怪?”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他的话。

他张了张嘴,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苦着脸说,“不好说,我就是觉得他们最近鬼鬼祟祟的,干什么都避着人。”

“他们干什么不避着人了?”我不以为然,懒懒地反问道。

他支吾了几句,我没听清,很快就迷糊了起来。

我睡着的时候,常常会做一些十分美好的梦,下意识中那些想要离开这里的心思竟是如此强烈,我并非没有想过,可是认真盘算了近半个月仍是毫无头绪的结果。我越来越少地会抬头看头顶的那片夜空,越宽广越辽阔越美丽的东西只会让我一直刻意保持的愤怒心情平静下来,不,我此时此刻并不需要平静,我只想要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我必须活下去,我必须让仇恨充盈我的心才能够在这种没有未来的日子里依然保持着希望。

除夕那晚天冷得几乎滴水成冰,吃过那顿不成形、掐进了点肉沫的饺子后,我蜷缩在那堆烂絮棉袄里面和他们挤在一块相互取暖,白天断断续续迷糊过一会儿,这会儿并无睡意。我环视了一圈没见林愈,也不见韩四那几个人。林愈年纪小,又胆小怕事,晚上天一黑他就往营牢里钻,再也不肯出去,这会儿亥时都过了,不见他人影,必然是有什么事发生。我心里担心,怕他在外面遇着什么不测,便寻思着想要去外面找找。我向来是个不管闲事的,就算是在这里流放也没法改变我这二十年来养成的性子,可林愈算是我在这里唯一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我没有办法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牢房的看守们早就不在了,这种日子里谁还会愿意在如此冰冷的地方面对这一群苦哈哈的囚犯,只怕来年没有个好兆头。我裹紧了衣服在牢房外已经溜达了一圈,冷得只想问候林愈那小鬼的祖宗,可转来转去别说他一个大活人了,就连个喘气的活物都没瞧见。就在我准备往回走的时候,猛地,在一片漆黑中我似乎嗅到了一丝腥味,像是血。

我立刻警觉了起来,这昆稷山中时常会有野兽出没,虽然不太会来我们营牢这种聚集着很多人的地方,但也难保它们饿极了,想要饱餐一顿。

我拔腿就往回跑,结果在牢房门口撞上了来巡视的曹差拨。曹晖从不是个敷衍的人,他带了两三个人要我带路。我心里是极不情愿的,可一想到林愈那小子生死未卜,只能一口答应下来,想要快快找到他,狠狠地骂他一顿。

“你确定是这个方向?”曹晖跟在我后面走了一段,突然出声问道。

我应了一声,“你没闻到吗?”

火把照亮了他的脸,我回头瞧见他蹙起了眉,脸色有些凝重,半晌才道,“再往前走,就是淄河了。”

我心一跳,顿时明白了过来。此时的淄河早已冰封千里,前路宽阔,而跨过淄河便是东泠的地界。自从我来昆稷山的第一日起,便不停地有人提醒我,不要靠近那里,每个试图逃到东泠的人最终都会死在这片冰河之上。如果林愈真的在那里,即使他未逢意外,他也绝逃不掉这嫌疑。

“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曹晖的声音像鬼魅一样在这时候突然响起,带着些微的十分难以察觉的愉悦。

我摇了摇头,放眼望去,忽然停下了脚步。

尽管是被夜色笼罩着,但前面是白茫茫的一片,反射的光使得那个正在朝东奔跑的人影是如此的明显。曹差拨抬起了手,带着异常的兴奋,声音微颤地嘶吼了一声:“放箭!”

我闭上眼,听到耳边被箭羽穿破空气的声音,像是破灭时的哀鸣,在空寂的淄河上空回荡,提醒着我那些不舍得放弃的心思总只是在混沌中编织的关于人生与未来的美梦。

二十六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愈发浓重,令我有些作呕,我闭上眼不敢看那具从冰河上拖回来的尸体,曹晖却像是个得胜的猎手饶有兴趣地摆弄着他的猎物,声音轻快地对我说,“没见过死人吗?这么害怕。”

我睁开眼发现他正用带着点戏谑的目光盯着我,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厌恶感,“我并非害怕死人。他又不是我杀的,我为什么要怕?就算他真的瞎了眼要我的命,也无所谓,一个人最坏的结局无非就是死,可是谁又能长生不老?更何况……”

更何况现在这样的活着除了比死人多一口气外还有什么分别?死人还不用受罪干活。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脸上那不怀好意的笑也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是韩四。

尸体的衣服被剥了个精光,除了背上清晰的血洞之外再无其他伤痕,那张脸也是干干净净,绝不会有认错的可能。曹晖的人把韩四的尸体拖了回去,就这样拎着他的脚在地上拖行,仿佛是一袋毫不重要的稻草。我忽然想起那日,自己也是这样被他们在雪地上拖着走,活人和死人对他们而言并无分别。

“你说的对。”曹晖站在我的身边,也同样目送着差拨们将韩四的尸体拖回营牢,今晚恐怕谁也别想睡了。只是他此刻的表情竟显得有些迷茫失神。

“人终究是要死的。”他忽然回头看向我,狡黠地一笑,又恢复了他原来的模样,仿佛他刚才那一瞬的怅然只是我眼拙的幻觉,“可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想死。”他指了指身后那片茫茫的冰河,“看到吗?就是这条河,现在越过这条河不需要坐船,靠双腿走过去也不过是眨眼的片刻功夫而已,今晚除夕之夜巡防最为薄弱,是个好机会,韩四只是运气不好,可总有人是有好运的。”

他在诱惑我,我眨了眨眼,不为所动,“可你曾经说过,没有人能跨过淄河到东泠,没有人活着逃离昆稷山。”

“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我不想和韩四一样,像个箭靶让你们练箭。”

他笑了起来,似乎抓住了我说法中某一部分重要的东西,显得有些得意,“你看,你怕死。”

我不说话了,因为我确实怕死。然而这并不与我之前所说的矛盾,人生总有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就算是先哲大贤也参悟不透,更何况一个小小的我呢。

淄河的岸边就只剩下我和曹晖两个人了。我看了一眼对岸,并没有流露出多少遗憾或者憧憬,这像是与曹晖的预计有些不符,我没有想要再开口的意思,他终于等的有些不耐烦了,说道,“我可以让你活着离开昆稷山。”

我立刻转过头看着他,他对我的反应应该十分满意,因为他笑得如此胸有成竹从容不迫,“不但可以活着离开,还可以摆脱流放犯的身份堂堂正正,下半辈子锦衣玉食高枕无忧——当然不是这样偷偷摸摸放你过河到东泠去。”

我听了忍不住笑了,却没有半分当真,“这么好。”

他却用十分认真的口吻说道,“你甚至不用开口,只要站在那里,站在那个人的面前。”

“哪个人?”我竟然对他疯狂的想法还有点好奇。

他冷笑一声,“杨牧晨。”

这个名字还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皱着眉思考他竟敢用如此语气直呼天子名讳的隐情。这让我直觉不妙,我忽然意识到,他并非胡言乱语,而是他确实真正这样盘算过。这样的推测令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背脊发凉,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想要远离这个偏执疯狂的男人。

可曹晖却一步步逼向了我,眼中闪着炙热又危险的光,可渐渐的,他离得我越近,看着我的表情就越迷茫,像是透过我在看另外一个人,“你像冯幻。就算杨牧晨再怎么不在意他,只要你有机会能让他看到你的这张脸,他就不会放任任何一个关于冯幻也许未死的可能。杨牧晨从一个卑贱的伽戎奴隶一跃成为西津霸主一代帝王,甚至还想要鲸吞东泠一统东川四国,如今功成名就,又岂会轻易放过冯幻这把好弓?他太危险了,可杨牧晨却又舍不得杀了他。你的出现一定会带给他无尽烦恼,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里看着,不敢轻举妄动。”

他伸手用两根手指小心地捏住了我的下巴,端详了一会儿,又遗憾地摇了摇头,“仔细看又不太像了,你要静下来,沉下去……不过,那种深不可测、胸有万壑恐怕你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像。”

我瞬间恼了,猛地拍开他的手,大概是在这寒风刺骨的夜里站了太久,身体有些发僵,就连声音也在发颤,“谁说我要装得像他?!”

曹晖丝毫不在意我的恼怒,悠悠地说道,“你自然可以不愿意,没人能强迫你做任何事,万事皆是心甘情愿……若你也心甘情愿地待在这昆稷山,虚度余生。”

可他的提议将我置于何地?如此荒唐可笑可他竟一点也不自知,理直气壮地说出来,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会同意,仿佛我是自轻自贱之人,可以任由他的摆布与捉弄。

冯幻。又是这个名字,我的心彻底凉了。他于众人而言就像是高岗上的明月,而我只是地上那洼倒映着月辉的水池。

真是可笑至极,我越想越觉得荒谬,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那你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曹晖敛起了脸上的笑意,“替孙将军平反,替烈风军正名。孙将军从未与东泠里应外合背叛过大爃,我烈风军也绝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的废物草包!那场葬送十万大军的大败之战须要彻查,朝廷里绝对有东泠的内应,甚至连冯幻的死都是人精心筹谋的结果!”

我慢慢地将目光挪到了他的脸上,心底在冷冷地嘲笑,“用我这张与冯幻肖似的脸去迷惑陛下,是你的主意还是孙行秋的主意?”

他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若是平时我也许会感到害怕,我从一开始就对这个喜怒无常偶尔残酷的男人有所畏惧。可此时,我早已被刺得麻木,只是冷冷地看着曹晖脸上变幻的表情,只觉得有趣,“我知道,山脚下那个小木屋里的引路差拨就是孙行秋。他总是避开不让我看到他的脸,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他一脸麻子怕被人瞧见,后来发现他只躲我,大概是怕我看见他,认出他来。你们对他太过恭敬,尤其是你这样的人竟也会对他俯首,这绝不像是对一个管营大人的草包亲戚应有的态度。”

看着他铁青的脸色,我就知道我猜对了。河边的风很大,我觉得再这样站下去我明日一定会得病,那一刹那,我发现自己竟有些喜欢那个肮脏阴冷的牢房,毕竟我头无片瓦,衣不蔽体,如今更是体无完肤,一身鲜血淋漓,谁还记得我,谁还认得我?

“他不知。”

我一摇一晃地朝牢房的方向踱步,只想快点去贴近那温暖,依稀听到身后的人挫败低沉的声音。

“若是他知道,他一定不会同意的。”

“那是自然。”我努力地做出微笑的表情,“毕竟这个世上只有一个冯幻。”

可谁又在意这世上也只有一个鹿鸣。

二十七

我站在牢房外的阴影中,听着里面传来管营大人暴怒的呵斥,那些带着毫无意义的情绪的字词被我完全屏蔽,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已经过去多久了,不仅思维,就连感知都已停止。我稍稍转动了一下眼珠,外面巡视的差拨比以往多了三倍,而此刻天明微曦那点点亮光正破云而出,正慢慢地将侵占已久的黑暗驱逐。

又一日,又一年。

有差拨终于提我进去,我默默地跟在后头,一脚迈过门槛发现一向昏暗湿冷的牢房被两边的火把照得通明,我走在去审讯堂的通道上只觉得两边跳动的火光强烈刺眼,我举起袖子想要遮挡,可一夜未合的眼睛还是抢先流下了眼泪。

我曾发过誓,再也不要为任何人、任何事而落泪,我安慰着自己这不过是身体自然的反应,因为我内心平静,没有任何悲伤和痛苦。

“又是你!今夜守岁也不叫人省心!”管营大人语气不善,看见我颇不耐烦。他坐在堂上,披着外衣,内里衣服还未穿戴整齐,应是在睡梦中被人叫醒匆匆赶来。他的身边置着两三个暖炉,我跪着的地方挨得有些近,烤得我愈发困顿,勉强打起精神听他继续说,“说说,你怎么知道韩四要逃跑的?”

我抬了抬眼皮,答道,“小人不知,只是与曹差拨无意撞见的。”

他的嗓子眼里逸出了几声轻蔑的干笑,我余光瞥见他朝曹晖看了两眼,脸色阴沉,出声询问,“曹差拨怎么说?”

曹晖面无表情地低头作揖道,“下官刚刚已经禀告过经过了,确实是无意中撞见的。”

管营大人又问,“那个林愈呢?”

这时张差拨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回了他的话,“刚找回。被野狼伤了手臂,命大未死。”他说话一贯言简意赅,没有半点描述,可那两句话令我犹如从梦中惊醒,我连忙直起了身盯着张差拨,期望他能再多说一些林愈的情形,结果还不及他再开口,曹晖抬腿就在我的背上踹了一脚,“大人让你起身了吗?老实点!有空关心别人的死活,不如担心你自己吧。”

我慌忙低头跪好,觉得曹晖这明摆着是话中有话,偷偷瞟了他一眼,换来他含怒一瞪,我便立刻老实不敢再造次。

“先把鹿鸣单独关押,其他犯人们也要一一询问,有一个韩四就一定会有第二个,心散了,一个个都蠢蠢欲动,都给我看紧点儿,跑了一个,你们当差的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就连我也无法向知曹大人交代。”

差拨们都不说话,但脸色都不好看,看着曹晖像是在等他的意思。曹晖喏了一声,其余人也跟着纷纷低头,却见管营大人脸上一阵白一阵青,看起来是被气得不轻,一拂衣袖气冲冲地走了。他们这些烈风军的残兵游勇对管营大人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尊重,但是如今出了越狱叛逃的大事,就算他们再如何不服、无视,也不会放任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恐怕之前那些松散的日子是要一去不复返了。可惜我自身难保,没来由还要担心其余人是不是过得舒坦。

单独关押我的屋子没有窗,也不点蜡烛,冷如冰窖,比普通的屋子要低许多,躺下来无法伸直双腿,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说是囚房,其实和笼子没有太大的分别。我只能坐在那儿,时间一长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我刚到昆稷山之时尚接受不了这种犹如牲畜的对待,可现在,对这样的侮辱我已没有了一点知觉,麻木到只能就连身体上的痛苦也感知不到。

除了曹差拨没有人来看我,可他来也不同我说话,更不问我任何关于韩四的事情,他只是开着门闲坐在外面,冲着笼中的我阴恻恻地怪笑。

他其实长得不错,只是性格偏激又阴沉,就连笑起来也令人感到害怕,我偏过头不想看他,他倒也不恼,毕竟于他而言我就像是只被拔光了尖爪与利齿的猫,尚有些戏耍的乐趣罢了。他对我的妥协势在必得,而这点我与他都十分明白。

我重见天日那天几乎是爬着出那个小囚室的,被差拨们直接带去了石矿场,扔下一把铁锤锹头就要开始干活,其余人对我视而不见,只有林愈站在那里久久地注视着我。

那小鬼不知怎么回事,原本叽叽喳喳唠唠叨叨的人突然变得十分安静。原本我以为是他被野狼袭击后还没缓过来,毕竟他也只是个十四、十五岁的少年,可之后数日他都没有主动与我交谈,像是在躲避我,但又拿他那双明亮的眸子远远地盯着我。我忍不住主动问起他的伤,他倒没有不理我,撩起了袖子给我看,只见上臂裹着厚厚的纱布,说是被咬掉一块肉,但看他挥臂自如的样子倒是比我想象中要好许多。可除此之外,我与他竟再无他话。

林愈的变化令我心中像是堵了一块大石般难受,我这人过去自恃清高,就算现在这毛病也没完全改掉,所以没有几个能说上几句话的朋友,林愈算是我为数不多亲近的人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自己做了什么让林愈躲得我远远的。

唯有一件事是值得高兴的。韩四不在之后,牢房里那个靠近暖炉的位置不再是不可接近的地方,大家像是有默契似地对韩四闭口不提,在那片温暖的风水宝地都能找到自己的一个角落相安无事。而那几个常跟着韩四狐假虎威的爪牙这些天被差拨们格外“关照”,自然不会再动想要承袭韩四之位、“称霸”昆稷山营牢的心思。

至少眼下是没有的。我揣着手站在积雪难消的山岗上一边看着那个身着蓑衣的人影在山道上朝我走来,一边暗想。

他走到我面前,足比我高一个头。我沉默地看着他摘了斗笠,解了围脖,露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以及那双深沉如海的眼睛。今日他没有绝世名花相赠,可我依然无法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

“曹差拨说你要见我?”过了半晌,还是我强作镇定先开口。

他点了点头,忽然伸手撩了一下我的头发,当我意识到他是在看我额角上的金印,连忙偏过头躲避。他粗糙的手指蹭到了我的脸,有些疼但也有些热。

“下次曹晖再说那样的话,你可令他面朝东南下跪自裁。”他收了手,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我向你保证,绝不会有下次了。绝不会有任何人再为难你,也不会再有任何人要求你做任何事。”

山岗上的树林在风中沙沙作响,他低沉的声音混杂在其中显得并不是那么清晰响亮,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个几乎令我失去一切的陌生人他的几句话便像这一阵山风吹去了我心头的愤怒与恨意,只留余酸涩的委屈跟着喧嚣。

二十八

天彻底黑了下来。孙行秋支了一小小的火堆,驱赶掉湿冷,地面变得温暖又干燥,我席地而坐,呆呆看着远处月光照在山岗上的蜿蜒小路。

“所以,后来你就一直再没回过上京吗?”

“回去作甚?我与陛下已无话可说,君臣萧墙,他不信我,我亦心如死灰,我前半生为别人而活,后半生总该给自己留点时间吧。”他看了我一眼,问道,“你还是觉得冷吗?要不要去我那小屋?那里烧炭,暖和一些。”

我摇了摇头,指了指身上的囚衣,“这不合规矩。”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世间的规矩总是会变的,新的规矩会代替旧的规矩。”我偏过头看着他正在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一些零星的火子飘在风中,很快就变成了不起眼的灰烬,落在泥土里,再也寻不到了。跳跃的火舌似是在舔吻着他的侧脸,我盯着他下巴处冒出的点点青青胡茬,风雪犹如锋利的寒刀,将他的脸削刻得异常坚毅,一时间忘了自己想要用来反驳他的话。

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慵懒随性,很难想象一个一身筋肉结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猛将军如今更像是个腰间一壶酒独钓寒江雪的孤舟蓑笠翁了。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他偏过头,盯着我的眼睛,直白地问我。

我慌忙低下头,避了过去,急切地否认道,“没,没有……”

他笑了笑,没有太过在意,只有我觉得尴尬,心跳如鼓,连忙想要重新找个话题:“你打算就这样一直在昆稷山待下去吗?管营大人早晚会发现的。”

他看着我没有回答,我们两个彼此无声对视着,有一瞬间我甚至天真地认为他或许是因为我才想方设法进入昆稷山。

“其实我不应该来这里,但我无处可去,”他突然开口,给了我一个答案,“也不想离开。”

“为什么?”

“因为昆稷山营牢的大部分差役都是烈风军幸存的旧属,陛下留下他们的性命,甚至让他们当差都是有所图的,我们彼此太过熟悉对方秉性,我是绝不可能放下昔日部属不管的,他完全可以守株待兔,待我同曹晖他们联络之时,将我抓住。只可惜,他到底还是不懂人心。那个管营有把柄捏在曹晖手中,而他自己最常说的一句话不就是‘此处天高皇帝远’吗?我深以为然。”

“是吗?”我下意识地轻声问了一句,其实并非真的对他这段话有多少怀疑,而是觉得其中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他只回答了我“不应该来这里”的原因,对于后面那半句却是刻意地回避了。

他愣了愣,看着我半晌,直到眼中的火光慢慢黯淡了下去,方才站起身,背着手在山岗上来回踱了两步,最后立定,面对连绵如海的白顶青山,松枝婆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他的埋骨之地离这儿很近,我舍不得离开。”

孙行秋提到那个“他”的时候,语气意外得透着同他外表不符的温柔。这或许才是他来昆稷山还不愿离开的真实原因,我心想。我站起来走到了他的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内心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在缅怀他的冯幻,与他并肩而立的我却没有什么人能让我如此深刻地去纪念,可我依然觉得我能体会到他此刻的心情。

“你和我不一样,我会送你离开昆稷山的。”他顿了顿,一丝尴尬从他的脸上一晃而过,“当然绝不会有曹晖所说的那种条件。”

我黯然地垂下头,“离开之后我又能做什么呢?找宁察郡王报仇吗?”

我额角上的金印此生都无法再去除,我那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的双亲也绝不能再重新活过来,我惶惶不敢遗忘仇恨,否则我于这天地间何有立足之地?那个宁察郡王像是我的一块心病,日夜折磨着我,只可惜我日思夜想琢磨的报仇眼下犹如蜉蝣撼大树,他可能早已忘了我这个被他随手打发就被毁了一生的无辜可怜人,甚至不知道这个世上的某个角落里还有这样一个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人。

“宁察郡王……”孙行秋冷笑了一声,“你知道为什么他的胞妹荣妃明明诞下唯一的皇子却始终无法晋升皇后之位?他一直以来都以为是阿幻的缘故,所以陛下才一直不肯立后,可情爱对于帝王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杨牧晨真的对阿幻……当初又怎么肯娶他的胞妹?”他望向群山深处,目光悲切又充满怜惜,“情深不寿,世间多少痴情人皆不得善终。”

此情此态就算我再懵懂迟钝也明白了,这三个人的感情我只是管中窥豹便觉其中恐怕有更深的爱恨纠葛。我不敢问,如果孙行秋愿意说,我做个旁听者也无碍,若他不愿说,那么这些当世人杰的故事与我又有何干系?

“我只听说当年陛下起事危难之际,若不是有前朝三公之一的夷岚氏相助,如今恐怕还是瓛朝陵氏的天下……”

孙行秋闻言哈哈大笑,我困惑不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发笑。虽然那时我尚年幼,但这些事并不算太过遥远,还不至于以讹传讹。

“问题便在于此。我记得那会儿宁察郡王夷岚珣的父亲还在世,他家在前朝世袭太保,地位显赫,夷岚珣更是一骁勇的少年将军,可谓风光无二。陛下当年确实得他相助,娶他胞妹不过是寻常的笼络人心之法,可如今大局已定他又大权在握功高盖主,就连鹿公子都知道若没有他便没有杨牧晨如今的天下。天子榻前岂容他人酣睡,不封他胞妹为后的原因就算有那么一点阿幻的因素,也不过寥寥,大抵还是自欺欺人罢了。”

孙行秋在地上生的那堆火已经黯灭了,风一卷,只剩下地上那焦黑的痕迹。我觉得有点冷了,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被他敏锐地察觉到了。

他站在山岗上目送我回去,我沿着蜿蜒的小路下山,看见了一直在等着我的曹差拨,他看起来脸色并不好。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低着头跟着他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回头望了一眼远处山岗上的人影,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这个时辰牢房里的人大多已经睡下了,我悄悄摸到自己的席子,刚躺下就听到耳边窸窸窣窣的声响,我转过头,看见林愈支着上半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平静甚至还有些冷漠,完全没有往日的憨厚与怯弱。

“怎……怎么了……”我想要坐起来,可林愈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肩膀,这个看似瘦弱的十四五岁少年竟有我无法挣脱的力气。

“你是答应曹差拨了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点情绪,我觉得他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令我有些害怕。

“答、答应他什么了?我……我没有答应他什么……”

“是吗?”他在昏暗中微微眯了眯眼睛,直视着我,旋即倒头睡下,翻了个身背对着我,闷着头轻声说了一句,“早点睡吧。”

我没有回应他,被他按过的肩头还在隐隐作痛,背脊上直冒冷汗,这种动弹不得的感觉令我头皮发麻,我用余光瞟了一眼少年后脑上那个小小的发旋,确定那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林愈。

二十九

尽管第二天起来,林愈并未有任何的异常,仿佛昨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可我心里很清楚,林愈的变化并非只在这一两天里,从那天他被野狼咬伤开始,他不仅变得沉默寡言,对我疏远也起来。现在回想起来我有点懊恼自己的粗心,只当他是被野兽袭击后惊魂未定,他这种种举动分明是对人再也不信任了。我不知道他这一转变的根本原因,但笃定他必有事情瞒着我。而他那晚提到了曹差拨,也让我不禁猜测了一番,可任我左思右想也无法将他们二人联系在一起。

说到曹晖,近日里不知怎么都瞧不见他,那日他带我去见孙行秋之后便很少再见他监营了。这倒是让我松了口气,并非我真的如何怕他,而是他那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和他相处久了就算不说话也浑身不自在。他人不在,但巡防的差拨却未见减少。恐怕还是之前除夕之夜韩四企图逃狱使得他们至今不敢懈怠。

管营大人自那夜恐怕是彻底明白这昆稷山营牢已不再是自己说了算的地方。我不知道他是自此屈服,安心继续吃他的皇粮继续欺上瞒下,乐得逍遥,还是恼羞成怒,蛰伏以待打算将权力从曹晖手中夺回。无论是哪一种,近期恐怕他都不会再出现在昆稷山耀武扬威。

这其实倒是个不错的时机。我想到孙行秋说过要让我离开的承诺,心里仍是惴惴的,并不是我不信任他,而是在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我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明白自己的性命绝不能依仗在他人身上,而要自己把握才是。一想到自己当日竟以为发现了山脚下麻子差拨的秘密,以为是曹晖将管营大人的大舅子给狸猫换太子,安插了自己的人,可以以此要挟曹晖让我离开,就觉得有些可笑。不过是几月光景,我的心境已大不相同了。

虽然机会并不是那么容易就会出现的,但关键仍在于有没有这个心。

营牢里又有人死了。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过去还感到害怕,晚上不敢睡,害怕自己也会像这样哪天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天气如此酷寒,每日还要干活,吃得又不好,身体弱一些的自然抗不过去。如果我仍是每天这样杞人忧天,恐怕没病也要思虑过重而病倒。我裹着破烂的棉衣麻木地看着差拨们把那个我还不知道名字的可怜室友抬了出去,他们刚一离开,那死人留下来的被褥、棉衣就被其他人给分抢了干净。

没有任何兔死狐悲之情的流露。即是如此残酷。

天已擦黑,抢完了晚膳在校场上点齐了人数由差拨押着回牢房,我瞥见早上死去的那人被草席裹着,放在板车上,一旁一盏白灯笼里面点着一支白烛,证明仵作已经验完了尸。之后的几日那尸体一直放在那里甚至还置了口纸板棺材,不像曹晖所说的那样即将弃置荒野。我们都有些好奇,打听后才知,他的家里人愿意来领他的尸身,带回家乡安葬。

听闻后,囚犯们都不说话了,各自内心唏嘘。

打听到那人的家人这一日便会到昆稷山,但不知道他们来的具体时辰,只知道不会太晚,因为夜里山路不好走,差拨们会按规矩叫他们等了天亮再上山的。我捂着肚子多跑了几次茅厕,佯装下泄,好时时掌握动静,只是趟数多了难免引人注意,差拨们烦了,便叫我待在茅厕里久一些都全都解决了再出来。我摸着后窗翻了出去,幸好不算高,否则我这一点儿也不利索的身手恐怕都得跌在茅坑里。我现在倒是有些后悔小时候过于听话,老实地待在学堂念书,不跟着他们爬树掏鸟窝。

幸好那尸体还没被运走,我掀了棺盖几乎要被其中涌出的恶臭熏晕过去,即使是在这寒冬腊月里,尸身不致完全腐烂,但尸臭却是在所难免。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其中的尸体连同包裹的席子一起背出来,一路上翻来覆去默诵心经,被人发现的紧张多过了背着一具死尸的恐惧。我把那个短命鬼搬进了一旁的林子里,拿落叶枯枝盖一盖,现在冬天日头下得早,四周昏暗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收拾妥当之后,我连忙裹紧衣服,躺进了棺材里。

我原本以为这是个好主意,只要我能挨到他的亲人来把棺材带下山,我便能逃脱升天了,可我没想到的是在这数九隆冬的昆稷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外头很快就让我四肢僵硬,冻得嘴唇发紫,那口棺材的木板比纸还薄,里面还闷着久挥不散的尸臭,只怕到时候,这棺材里真是一具尸体,可惜里面躺着的不是他们的亲人。

大概是人临死之前难免会回顾此生,可惜我刚刚做了一件坏事,心中有愧,不知到了阴曹地府阎王会如何判我,反正不管怎样我都要告那宁察郡王的状,让他也快快下去,断了他这富贵福禄命……

忽然,我觉得身下一动,整个棺材被人抬了起来,接着还有人交谈的声音和稀稀拉拉的抽泣声,我连忙猛掐自己的手臂,希望疼痛能帮助我保持清醒。

棺材像是被搬上了一辆板车,山路有些颠簸,身下的木板硌得我浑身疼,我不敢出身,只能咬牙忍着,计划着熬过这一段离开昆稷山的地界便要脱身。

外面说话的是一对兄弟,来领他们的大哥,家中老母已年过八旬,想要再见长子最后一面。我躺在棺材里把该听的和不该听的全都听了去,可心里却没半点波澜。若是以前,我听到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故事,难免惆怅嗟叹一番,如今所思只是一片茫然的空白。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过是万物因果循环的道理,不值得有什么难过的。

“停下!!”

身下的板车骤然停下,我的额头险些撞上上面的棺盖,但更糟的并不是这些,果然一阵脚步声在身边响起,我心道不好,还没来得及动作,头顶上的棺材盖便被人掀了去,只听熟悉的阴冷笑声在耳边响起:“鹿鸣,你现在的胆子可真是不小。”

我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被曹晖从棺材里面拽出来的时候我瞥了他一眼,却让他顿时恼羞成怒,一拳打在我柔软的腹部,“居然还敢挑衅!你难道一点都不害怕吗?你难道忘了韩四的下场了吗?你不是怕死的吗?!”

我躬下身捂着肚子,内里疼得几乎绞在了一起,但对于他的提问我只有冷笑回应。

我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大概是因为我竟然没有吓得跪地求饶惹恼了他,曹晖伸手攥过我的衣领,那张漂亮的脸上满是狠辣,他压着嗓子用几乎只有我才能听见的声音,“不要以为我还能对孙行秋言听计从!他想要枯守青山就由他去好了!老子才不愿意!老子当年跟着他可是要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岂能陪着你们在这里守那死人的几把骨头?!笑话!”

我闭上眼,不想再看他。他气得连揍了我几拳,仍不解气,把我拖回了昆稷山,倒挂在校场的旗杆上,我微微睁开眼,看见底下点起了火把,亮如白昼,隔得太远我看不清那些被曹晖集聚到校场的囚犯们脸上的表情,兴许是惶惶不安的吧。

而我在半空中却有种格外的安谧,尽管曹晖的声音还能不时地传进我的耳朵里,但这还是我第一次离夜空如此之近。繁星犹如会发光的宝石镶嵌在蓝黑色丝绒幕布般的夜空上,如此辽阔宽广,即使风声喧嚣,也无碍眼前如斯的美景。我还从未这样心平气和地欣赏过昆稷山的夜景。

倒掉着令我气血逆行,头几乎要涨破,所有的感官都在迅速退化,伴着耳鸣与晕眩我眼前渐渐开始变得模糊,直至我听到了一声狼嚎。

紧接着又是一声。

我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夜空,听着狼嚎声此起彼伏,我试着转动着脖子向下看去,只见那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在树林中亮起,犹如鬼火,一个人骑着一头白毛的巨狼横穿过冰封的淄河,他的身后有黑压压的人影,数都数不清。

我看不见那来人的模样,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可我却听到校场上有人用我熟悉的“林愈”的名字来称呼他。

三十

林愈——或者是别的什么名字,骑着巨狼在冰面上缓缓走来,那猛兽的巨爪踩在冰河上,发出“咚咚咚”的脚步声,沉重得犹如九天十地外的魔钟被磨骨撞击发出的催命钟声。

他仿佛一夜间褪去了天真与憨厚,脸上的表情平静淡漠,是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不应有的镇定与从容——也该如此,毕竟他的身后有千军万马,树林里还有他的群狼猛兽,至此我才终于如梦初醒,不得不相信我这位短暂的“朋友”绝非寻常的少年。

校场上经过一阵短暂的慌乱之后,我听见了曹晖的鞭声伴随着他尖利的咒骂声在凌空炸响,有皮鞭划开空气的尖锐声响还有囚犯们皮开肉绽的痛苦哀嚎声,那声音勾起了我的回忆,背上的伤好像还未愈合,正隐隐作痛。不仅如此,血液逆行令我几乎快要休克,浑身上下一阵阵从内及外的阵痛使我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去关注林愈的一举一动。

在曹晖粗暴的压制下,那些囚犯们很快安静下来,不敢再四处逃窜,他们被驱赶在一起,我从半空中俯视,在那些火把的光影中,他们犹如怯弱又无力的羊群,随时可能被任何一方所吞噬,就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护。而我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而已,我甚至比他们更孤独,因为临到尽头,连个相互依偎的人都没有。

除了曹晖那个疯子,差拨们明显也有些慌乱,神色惶惶,任谁都能看出林愈来者不善,曹晖倒是没有半分惧色,在岸上喊道:“过了这淄河便是西津大爃地界,犯我边境者,斩!”

他的声音在此起彼伏的狼嚎声中阵阵回荡,传到我耳中时有些微的飘摇,我却觉得那并不是因为他感到畏惧而心中摇摆,反而是由于血液中嗜杀的喜好在作祟而感到兴奋。

林愈对他的警告置若罔闻,他驱着胯下的巨狼依旧径直不疾不徐地走来,见状曹晖搭弓上箭,毫无半分犹疑,只听“嗖”的一声,那支箭隐在夜色中朝着林愈飞驰而去,只闻声不见凶,我亲眼见识过曹晖的箭法,能在百步外直中韩四的后心。

骑着巨狼的少年从背后抽出一柄刀,我隔着远看不真切,只看到刀刃似被如水月华浸洗,沁着冷光,紧接着,那支飞驰而去的箭犹如脆弱的朽木被轻易地从中一劈为二,丝毫都没能阻缓他们的步伐。这下我立刻就能断定,林愈的这把刀必是寒铁所制。东泠尽管地薄人稀,但盛产这种特有的坚硬金属,孱弱的小国还能苟延残喘至今,坚不可摧的武器以及视死如归的英勇士兵便是法宝之一。尽管一箭未中,但曹晖显然不会就此作罢,他争强好胜的性子反而会令他更为亢奋。果然,他手中的弓弦发出连续不断的泣音,一支支箭矢朝林愈飞去。

昆稷山营牢的守卫们此时终于如梦初醒,这些烈风军的残部在放下兵器的几年之后再次面对敌人,那些在血液中沉寂多时的火种,在曹晖凶狠猛烈的前奏里重新迸发出了光和热。他们纷纷提着手中仅有的校棍就毫不犹豫地朝林愈冲了过去!

林愈的那头巨狼突然仰起脖子发出一声长啸,狼群的嘶吼在风中变了声调,像是在回应首领的嗥叫。

林愈被迫退了一步。可紧接着,那些躲在树林里的狼开始行动,它们绿莹莹的眼睛像是地狱的鬼火忽明忽暗,令人心胆皆寒。有人大声喊了一句驱狼烟,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那苍白的浓烟冉冉升起,熏得我几乎睁不开眼,就算紧闭着眼睛还是被刺激得流淌下泪水。突然失去视界之后,耳边猛兽的低吼与人的哀鸣变得格外清晰,身体上的疼痛也异常明显,我觉得浑身的骨骼都在错位。

“啊——”我痛苦地呻吟,睁开双眼,泪眼迷蒙地看着颠倒的世界。

刹那间,那些殊死搏斗的呐喊声都停息了,狼群在挂着我的旗杆下面分食着刚刚咬死的死人。

那些犹如鬼火般的绿莹莹眼睛终于彻底烧了起来。

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仅仅只是在冰封的淄河上混乱了小小一会儿,已经又恢复了平静。与这条流淌过千百年的河相比那不过是短短一道光影,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的光景。林愈驱着他的巨狼慢吞吞地踏上了岸,这时已再无人能阻挡他了。他停了下来,从巨狼身上跨了下来,走了几步,似是一直在犹豫,直到走到旗杆下,他才像终于打定了主意,抬起头对上了我的眼睛,问道:“要不要和我去东泠?”

“不——不要——”我几乎是在歇斯底里地怒吼。

与我的激动相比,他异常平静地看着我,“为什么呢?你不是一直都在计划着想要从这里逃走吗?穿过淄河就到了东泠,与现在跟我走又有何分别?”

“你这个骗子!你这个东泠的奸细!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我是贪生怕死,可我活着是想要报仇,即使要走也绝不会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更不会跟一个东泠人走!”

他一怔,轻蔑地一笑,“那倒是。毕竟你有更好的选择,可以让曹晖放你走,进宫去做一个替身玩物,不仅能好好地活着,还能尽享荣华富贵,若是伺候得好,你的仇……”

就在我双眼通红恨不得卸下自己两条腿冲下来咬死他的时候,一双血淋淋的手突然从他的身后冒了出来。曹晖抓紧一截断鞭猛地套住了他的脖子,毫无防备的林愈顿时被他克住要害,痛苦地挣扎了起来。曹晖那张满是血污的脸慢慢贴近了他涨得通红的脸,阴恻恻地笑了一声,“他要去享他的荣华富贵,干你什么事?嗯?”

我骤然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无法回答只能紧紧地抓住那根横在他脖子上的皮鞭,狠狠地朝前蹬着腿,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弹出,濒死的面容令人恐惧。

而我几乎也快跟着窒息了。

忽然,那头巨狼一口咬上了曹晖的手臂,他吃痛尖叫,眼见着便被撕下一块皮肉,却不肯撒手,要将林愈的最后那口气全都勒死在他的咽喉下。狼看准了曹晖的脖子,在想要扑上去的那一刻,有一人横里飞出,校棍落在那巨大的畜生背上竟将它打趴在了地上。

赵差拨浑身是血的挡在了曹晖的身前,方才那击已耗去他全部的气力,此刻连说话都只剩下气音:“快走……你快走……”

“你——”曹晖松开手,接住了无力支撑身体正慢慢下滑的赵差拨,待看到他眼角有晶莹的水珠逸出,我几乎要怀疑那不过是我一霎那的错觉。

可他终究是认命了,他埋首在那不再起伏的胸膛大哭,就连巨狼危险的靠近他们也没在意。

我的心已掉到了嗓子眼,大叫着提醒曹晖,却仍然唤不醒他。

巨大的悲伤笼罩着昆稷山,萦绕着我,萦绕着淄河西岸还活着的人,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品尝绝望的滋味,可终究没有什么能比步步逼近的死亡更令人感到压抑与绝望。

这个时候,谁能,谁还能救救我们呢?

巨狼忽然转动了脑袋,将注意力从曹晖身上移开,凝视着远处,那头即使被人袭击都不声不吭的畜生突然发出一声充满威胁的低吼,我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即便悬在半空中仍望不尽那条上山的路。

直到马蹄声渐近,我才发现有一道黑影正骑着马飞奔而来,那人一匹黑马毫无畏惧这狼嚎四起的昆稷山直冲上山。风疾,令他褪去那黑色的斗篷,露出其中锃亮的白银铠甲,他看着我,在我颠倒的世界里,他的目光始终都注视在我的身上。

我几乎没看清他的动作,一旁的巨狼就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嚎,一支箭射瞎了它的一只眼。可我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我看着他提着长枪下马,看着他冲进狼群厮杀,看着他一枪挑断我的绳索。

像是在梦中。

我默默闭上眼,强忍着腹内的不适,再度睁开时,我那颠倒一夜的世界终于映着他的脸。

我的霍缜。

三十一

从半空坠落至地面的这点时间尚不够我做完这场梦。

幽深极寒的夜、逼仄高耸的山以及浓腥稠密的杀意从四面八方而来将我团团围困在自己的幻想迷梦中。若非如此,我为何竟能在此时此地见到阿缜?

我落了地,并没有意想中粉身碎骨的疼痛。尽管阖着眼,但头晕目眩的感觉依然强烈;五脏六腑刚摆正位置,还极其不适,腹内一阵绞痛,我强咽下想要呕吐的感觉;被吊久了四肢软绵无力,关节酸痛几近脱臼,双腿已没有知觉;外加耳鸣嗡嗡,尽管能依稀辩听到一些声音——有嘈乱的马蹄声、士兵砍杀的呐喊声还有野兽的嘶吼声,可我神智已经趋于迷糊,分不清到底什么是幻觉什么才是真实。

身体已撑至了极限,这小半年的劳役艰辛几乎快磨去了我大把寿命,方才又见识了那狼群袭击的骇人场景,身在绝望与死亡的威胁中,我依着本能寻找到一点点温暖与安心便不敢再放开。

我在这世上仅剩的最在意的人如今也已共我团聚了。

他依然还是那样的沉默,将我背了起来。他的肩膀比印象中又宽厚了些,我歪着头靠上了他的肩,张开双手箍紧了他的脖子,胸膛紧贴着他板直的背脊将我心口的惊惧与苦痛都熨烫到融化。我眯着眼睛,昆稷山上火光冲天,可我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小时候总是冲他撒娇让他背我死活不肯自己走路,事实上那会儿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孩子,却也像现在这样闷不吭声地背着我走得又快又稳。

我想不起来从何时起我再也没有像幼时那般与他如此亲密无间了。我渐渐长大,同那帮公子哥们混得多了,开窍得也早,会开始在意旁人的目光,懂得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不再同他钻一个被窝,把他赶到了外屋去住,看着他不解困惑又以为我嫌弃他而受伤的眼神,我心虚不已却又无从解释。

“抱紧我。”

我依言。有温热的血溅到我的脸上,有人在痛苦的哀嚎中倒下,可我这会儿却一点也不害怕,我还有阿缜,即使夜再黑暗,我也不是踽踽独行。

我迷迷糊糊地昏睡了很久,直至四周鼎沸的人声又如潮水般涌了下去,安静得令人心慌。我像是做了一场很久的梦,待我醒来一切厮杀都已经结束,只剩下血流满地、万马齐喑。我睁开眼,转了转眼珠,发现自己还在牢房里,停滞的思维还没完全活跃,若不是看到不远处正在包扎手臂上伤的孙行秋以及空荡荡的牢房,我真会以为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强迫自己慢慢回忆了一遍,总觉得似是少了些什么。

“醒了?”孙行秋看到我已经睁开了眼,问道。

我“唔”了一声,想要坐起来却没有成功,心中的烦躁更甚。

“只有你吗?”我问道。

“只有我。”

我不吭声,可心里却叫嚣着哪里出了差错。

“你别乱动,曹晖把你吊得太久,腿脚有些关节脱了臼。”

“不是……”

“不是什么?”

我喃喃地说着“不是”,可总也想不起来那个救我下来的人究竟是谁。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孙行秋啐了一声,一边骂我不老实一边把我扶了起来。

营牢里的暖炉已经快要熄了,大铜炉里头只透出星点的亮光,我即使坐在离那儿最近的位置也不觉得暖和。挪了挪屁股,揉着酸痛的腿,发现自己身上其实没什么外伤,这让我更加笃定,不死心地问道:“你有见过救我的那个人吗?他叫霍缜。”

孙行秋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奇怪,反问我道,“你认识他?”

他的反应证实了今晚阿缜确实也在,这让我欣喜若狂,至少那并不是我在恍惚中给自己编造的梦境,连忙急切地追问道,“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他手上一顿,低着头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不知道。”

我“啊”了一声,顾不得更多,连滚带爬地朝门口摸了过去,他伸手按住了我的肩膀,有些恼怒,“你现在这样还想去哪儿?”

“我要去找他。”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音,声音有些迫切。我知道现在外面一定是一片混乱,可我更担心阿缜的安危,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他看着我隐隐地叹了口气,说道,“他受了重伤,恐怕现在已经被郡主带回去了。”

我只听到前面一句,便“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孙行秋宽慰我道,“没伤着性命,他年轻壮实能挺住的。”

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点点头,心里一团乱麻担忧他的伤情。他从小就跟着我、陪着我,就连当年他还未除奴籍时,也有我撑腰所以从来都没被人欺负过,也是个没怎么吃过苦的,这会儿受了重伤,我还瞧不着,又难过又着急,就连刚刚重逢又要再次分离的大喜大悲都被冲淡了,个中酸苦滋味只能独自下咽。

“他是伽戎人,你同他是什么关系?”孙行秋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问道。

我有些憋闷,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只说自己与他是结拜兄弟。孙行秋似乎有些不信,可我已经懒得再去揣测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你可知他投了宁察王府?”

我一怔,抬起头瞪着他,他脸上似有不忍,露出犹豫的表情,“他是为了救女扮男装混入云城守军的翎珂郡主才受伤的,是郡主将他带去云城医治。”他顿了顿,补充道,“翎珂郡主夷岚珂是夷岚珣的幺妹,巾帼不让须眉,同男儿一起冲锋陷阵固守家园。”

我听完之后反而冷静了下来,虽然构补出了一些事情,却还是有许多不明白,“云城的守军怎么会到昆稷山来?虽然云城离这儿不远,但最快的脚程也起码一两日,怎么……”

像是早有准备。

孙行秋闻言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东泠吴王三皇子郁霖托了个假名混进昆稷山营牢记下各处部署,还以为鬼神不知可以暗度陈仓,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能做到如此确有几份胆魄,可还是嫩了些。”

我一惊,“你们早知道林……他的身份?”

“那倒也没有。”他笑道,“这件事以后再同你细说,现在东泠军已经退了,但外面还很乱,反倒是这里安全些,我在这里不能久留,你要不要跟我走?”

“跟你走?”我抬起头望着他,无意识地重复他的话。

孙行秋点了点头,“现在你若想走,是个好时机。”

我明白他的意思,只要我现在走名字就会出现在死亡的簿册上,并不会有人去深究我这个手无寸铁囚犯到底有没有在这场乱战中已死,孙行秋说的对,这是我梦寐以求、毫无后患的良机,从此,我就可以改头换面重新生活。

我咬了咬牙,拢了拢双腿,调整成跪姿,冲孙行秋磕了个头,“还求孙将军带我去云城。”

“云城?”他一手扶着我,不让我磕下这个头,一边问道。

我点了点头,坚定无比地说道,“我要去找霍缜。”

三十二

我和孙行秋离开昆稷山之前见到了曹晖。他跪坐在地上,头发散乱,脸上有些血痕,目光呆滞。他还没有死,但一只胳膊被人齐肩斩下,只能用另一只手抱着那具已经彻底凉了的尸体。他的脸上看不到有任何流泪的痕迹,但悲伤依然无处可藏。

“你还好吗?”我叹了口气,蹲下身,看了看他那只空荡荡的袖管。

天已经亮了,浓云叆叆不见太阳只有几缕霞光,那一夜已经彻底过去了。我这人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摸到曹晖跟前,看他这幅惨状难免有些兔死狐悲,轻易就忘了昨晚自己差点被这个人打个半死还倒吊在旗杆上。我对他说不上恨,更多的是畏惧,这个人的偏执令我感到害怕,亦有些说不出口的同情。

初见时他个性张扬,一腔热血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蹉跎年华而心有不甘,可这热血却再也等不及,终是沸腾化作虚无消弭不见,只留下一点腥味令人避之不及。

“救……救救他……”曹晖充耳不闻,只是不断地重复着无意义的词。

我于心不忍,道,“赵差拨……已经死了……”

他蓦地瞪大了眼睛,摆出了吃人的模样,冲着我大吼,“没有!他没有死!”在他濒临崩溃的怒吼声中,我被他推倒在地上,看着他又哭又叫着膝行至孙行秋的面前,哀求、忏悔、恸哭,满心愧疚,心伤如斯。孙行秋却只是长叹了一口气,摸着他的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等他哭完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的时候,曹晖亲手将尸体同那些死去的人一起埋葬在松涛林海之畔。他一刀一刀地在木牌上刻着对方的名字,不熟练的左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使得他必须不断地停下来缓一缓。

“走吗?”孙行秋问我。

我指了指跪坐在赵差拨墓前的曹晖,示意是否要带他一起走。孙行秋却摇着头,对我道,“他不会离开这里的。”我默然不语,看着他消瘦的肩膀觉得这个男人仿佛一夜之间憔悴了十年。

我和孙行秋离开昆稷山比预计要迟一些,离开的路与来时的路相比并没有好走多少,但我的心境已大不相同,不但一点也不觉得累,还对即将能见到霍缜而感到雀跃。行至半途天色就已彻底暗了下来,还能听见几声狼嚎,我们决定先在途中的破庙歇脚,挨到天亮再赶路。孙行秋远比我这个做少爷的能干许多,眨眼的功夫就见他生起了一堆火,煮了一锅野菜鱼汤。

冬日还能生长的野菜粗粝难以入口,但鱼却是凿开淄河捕上来的美味,能在这时节喝到如此鲜美的鱼汤令我感激涕零,热汤顺着喉咙下肚,浑身都暖和了起来,整个人也舒服了。我凑在火堆旁一边取暖,一边观察着孙行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他这样放纵曹晖,是不是早就料想到了他会有今日的结果。

这个问题在我离开昆稷山之前便萦绕在心头,曹晖整个人仿佛被抽去生气的模样令人难以忘怀。

孙行秋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他脸上原本轻松的表情也消失不见,这令我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他曾经是您的部下,可在昆稷山,他后来的行为却……”我顿了顿,道,“您那会儿也说,若他再提要我冒冯幻之名便命他自裁,可是……”

“可是,我的话已经不管用了。他越来越有主张,我已经对他失去了约束。”他接着我的话继续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因为曹晖不再听我的话而生气。”

我点了点头,他笑了,“这并不难理解。我曾是烈风军最高统帅,与将士们出生入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们的生死全由我的决断,他们毫无保留的信任我,使得即使如今的我早已不再掌管他们也依然保持这份信任的惯性。可是他们不再听我的,也很平常,人本就如此。你的那个伽戎奴如今已有官职在身,而你这个昔日的少爷却变成了流放的犯人,你们身份颠倒至此,难道你还指望他会待你如过去那般低眉顺从?”

我一怔,发现他所说的那个“伽戎奴”指的是阿缜,不由有些火气,“即便是在过去,我也从未将他当作伽戎奴使唤,现在若他想装作不认识我,我大不了……阿缜才不是那种人,他有情有义,淳朴善良。”

孙行秋笑,我更恼,开始觉得他讨厌,可心情却难免有些起伏。

“所以我并不觉得阿晖有什么错,只是有些遗憾,他已经被心中的执念冲昏了头脑,一意孤行。而我又何尝不也是如他那般执着,又有什么立场去要求他做什么、不做什么。”

“此言何意?”我困惑不解。

孙行秋打了个哈欠,道,“困了,你也早点歇息,晚上很冷。”

说完,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不再说话。睡前这番对话并不令人愉悦,我也没有了再同他说话的欲望,临睡前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怕睡到半夜里火熄了我俩都得冻死。火光照得满室亮堂,我有些睡不着,尽管孙行秋没什么动静,但我不看也知道他其实也没入睡。或者是天太冷睡不着,或者是刚才那番话令他内心难以平静,又或者只是因为同寝的是我这个陌生人。

“他要我将那些花的种子全都毁掉、他要我将他烧成灰撒入淄河,他要我忘了他,还要我离开西津重新生活。”

静谧之中,孙行秋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紧接着他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一样都做不到。”

他说完之后仿佛卸下了心头重担,很快便得以入睡,我甚至可以听到他轻微的鼾声。我翻过身平躺在地上,背脊贴着垫在身下的干燥稻草但还是透着心地感到寒冷。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也要阿缜把我烧成灰撒进淄河,这样我就可以回到容城,可是我舍不得他忘了我,我希望他一直记着我。

三十三

大概是前几日东泠刚刚突袭造访,云城的守卫盘查比往常要更为严格。看见城门口那些拿着长矛的士兵我就下意识地有些畏惧,孙行秋也有些犹豫,带着我在城外徘徊,来回走了几趟,发现每道门都有人守着。

“我们进不去了吗?”我们最后又绕回了正门,看着一一盘查之后才被准许入内的过路人我有些着急。

“既然来了就绝没有不进去的道理。”他冲着我微微一笑,“咱们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走正门。”他掬了一把地上化了冰的泥水在我的惊呼声中往我脸上抹,冻得我呜呜直叫却不敢躲,他仍是一脸嫌弃,道,“你这小子折腾了那么久还这么细皮嫩肉,别叫了,杀猪呢?!多抹点,把那金印给盖住了。”

“我已经这样了,还要抹得这么脏……”阿缜都要认不出我来了。

“男人莫要那么看重皮囊。”他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道,一边捏着我的下巴左右仔细观察,又挖了块泥仔细往我额角又抹了一把,把我头发往前拉扯拉扯才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成了。”

我却是欲哭无泪。

等适应了脸上混着冰水的泥土温度后,我忽然察觉到孙行秋的手仍捏着我的下巴还没有想要松开的迹象。我撞上他的目光,霎那间犹如被一声闷雷劈中,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幸好他反应够快,连忙放开了手。只是经过这一出,我俩都有些尴尬,彼此沉默无话。

我与孙行秋两个人扮作盲流乞丐,我俩这一身,若扮作别的反而无法取信。我低着头拉扯着身上破旧的衣服,唯恐里面的囚衣露出来半片衣角叫人看出端倪,哪里还敢说话,全凭孙行秋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他应付那些守门的士兵时神情自若,该猥琐时猥琐,该惶恐时惶恐,一口汝城话说得流里流气,我俩得益于此终于顺利入了云城。

“汝城去年闹旱庄稼颗粒无收,死了很多人,更多的人流离失所,离了家乡到外地讨生活去了。”入了城走过几条街,孙行秋先开口打破尴尬的沉默。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不是不离开昆稷山的吗?”

“我去年只出过一次昆稷山。”他淡淡地笑了一下,那并不是太久远之前的事情,可他仿佛依然回忆了一下才说道,“阿幻在上京的那个宅子里的昼蓁开了,我得了信便去了趟,想要把那朵花拿回来。”

若孙行秋去年真的只出过一次山,那么之后的事便是在容城遇到了我。

我没来由的有些烦躁,不知为什么听到他说“阿幻、阿幻”便浑身不自在。我低下头,轻声问道,“为什么你没有把昼蓁带回去呢?”

“那日碰巧是一位公子的生辰,我将它送作了贺礼。”他笑道,还摸了一把我的头。

“为什么呢?”我立刻追问道。

他像是没有料到我还会继续问下去,沉默了片刻后悄然避开了我的目光。可这次我绝不打算就这样让他轻易地蒙混过去,“为何偏偏是我呢?”我盯着他的侧脸,步步紧逼,“你为何要将冯幻留下的仅剩的那支昼蓁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他不说话的样子十分冷峻,可我不知被什么冲昏了头脑,看着他紧抿着唇的模样便怒火攻心,忽地生出几分嫉恨,道,“还是因为那个素不相识的人令你想起了什么人?”

“够了。”这份揣测越过了他的底线,他终于不愿再听下去,看向我的目光带着冰冷的警告,“别再说了。”

“够了?”我冷笑,“哪里够了?因为你的一时意乱情迷,使我今日落得如此下场!”我狠狠抹了把脸,把脸上的那些泥土的伪装全都抹去,“您可瞧仔细了。”

他一怔,在我转身离开前猛地拉住了我,“鹿鸣,你要到哪里去?”

“那是子放自己的事。”

“你怎么突然生起气来?”他走到了我的面前,“别闹了,你不是还要找你那个朋友吗?我帮你找……”

“多谢孙大哥一路关照,可找人之事我自有主张,你我就此分道扬镳吧,只望今后再见能不相认,我福浅命薄得很,经不起这三番四次的折腾。”我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要与他恩断义绝,我一口气跑出了好几条街,他如我所料那般没有再追上来,转过街角,我偷偷回头张望,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我一瞬间又有些后悔失落,方才是气极,气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他的故友——或许不仅仅只是故友。在他的眼中有说不出的缱绻与怀念,令人无法忽略他所凝视之人于他是何等重要。可是,他分明说过,冯幻是冯幻,鹿鸣是鹿鸣,他要我做自己,可他却仍控制不住地在我身上找寻冯幻的影子。这令我忍不住去猜想,他对我的照顾与温柔,到底是出于他对鹿鸣的愧疚还是出于这张与他求而不得的人相似的脸。

我停下了脚步,抹干净了脸,忽然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我被推了个趔趄,还没张口反倒先听见一个年轻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这要饭的,别站在我家药庐门口,去去去一边儿去,没瞧见我们这来来往往地都忙上天了吗?”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端着药渣从我身后的药庐里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他的脸颊很红,呼哧呼哧地喘着白气,这么冷的天他的额头上却全是汗。他白了我一眼,一扬手把那碗药渣泼到了我的脚下。我连忙跳开,可那些残汁还是溅到了我裤脚上,待我还没发作那个手脚麻利的年轻人幸灾乐祸地大声嘲笑起我来,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回去,我站在台阶下面还能听见他那嘹亮的大嗓门,“师傅,药煎好,咱们快走吧,晚了那臭娘们又要拿鞭子抽人啦!”

紧跟着便是一声严厉的呵斥,那年轻人噤了声,片刻后便见他又跑了出来,这会儿他一手提着药箱,另一只手提着食盒,我猜那里面应该是他刚刚煎好的药,趁他分神催他师傅,我二话不说冲了上去对准那人狠狠推了一把,他手上的食盒打翻在地,那刚刚煎好的药洒在地上嗞嗞地冒着热气。他盯着地上的汤药一下子就呆了,这回轮到我幸灾乐祸了,我抱臂在一旁冷哼了一声,“没长眼啊你。”

他大概是伤心过度,还没回过神来,看着地上漆黑的药汁整个人像是浸了水的炮仗彻底没了声,抽了两下鼻子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一惊,没想到这人竟然说哭便哭,像个孩子似的。这时他师傅终于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门后出来,看着他哭得满脸泪水,又看了看地上打翻的汤药,叹了口气,上前拥了拥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没事,打翻了再煎就是了。”

他哽咽道,“要煎两个时辰呢。”说着他指着我道,“都怪你这个叫花子,好端端地为什么非要赖在我们药庐门口?!”

“好了,别说了,再去抓服药重新煎。”

“那个恶婆娘哪里还能再等两个时辰,到时候受苦的还不是师傅?!不行,要带这个叫花子一块去,要罚就罚他,要挨鞭子就让他挨!”那年轻人上前一把按住了我的肩,没想到他年纪虽轻可手劲却极大。

“那地方岂是随便什么人说进就能进的?这事儿落在了咱们师徒头上,就别再拖别人下水了。”他师傅却低头看着我的裤子,问道,“可有被烫着?我这徒儿毛毛躁躁的,做事不牢靠,若腿上不痛快,您可要言语一声。”

我那些报复成功的快感瞬间消失殆尽,此刻更是心中充满了愧疚,在那老先生面前几乎抬不起头来。

“快松手,你这像什么样子。”

那年轻人不情不愿地松了手,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快滚吧,你要是再敢待在我们药庐门口,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我一咬牙,低头走了。

事实上,我并没有走远,听他们的意思来不及熬好药是个大麻烦,这样招惹了事而一走了之,留别人收拾残局我心里过意不去,也做不到。我不过只是被泼到了一些药渣,可他们面临的却是严厉的惩罚。果然,只等了半个多时辰便见三、四个佩刀官兵打扮的人簇拥着一个一身戎装的姑娘骑着马领着一顶轿子打东边急奔而来。

三十四

我瞧着真切,那姑娘的穿着打扮不像是寻常人,我想起那年轻人口中提到的“恶婆娘”,再看她腰间果然系着一根软鞭,心中暗叫不好。他们进了医庐没多久,就把那老先生和年轻人请了出来,看着倒还客气,动作也规矩,可明显却是容不得那对师徒有半分异议。那年轻人一脸不满,脸色十分难看,显然是敢怒不敢言。

我悄悄跟着他们,不敢凑近,直跟到一间幽静的大宅,我才敢走近了观察。我目送那些人带着那俩师徒进了大门,抬头看了眼匾额,只见两个刷着金漆的隶书大字苍劲有力,那是知府老爷的私宅。

我在外头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他们出来,寻常大夫问诊也用不着这么久,一想到那女子腰间的软鞭,我心里就越来越着急,曹晖那鞭子的滋味我是尝过的,那样的鞭子落在身上就算不去了半条命至少也要皮开肉绽,那对师徒老的老小的小,哪里能扛得住?只怕是走着进去躺着出来了。

光在外头着急没有半点用处,我思忖着是不是要进去瞧瞧,可又有些犹豫。先不说这地方岂是说进就能进的,我这个额角带金印的万一被逮到,身份被人揭穿不仅自身难保,反而还会连累他们两人。我一筹莫展,一时进退两难。

恰于此时,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我探出头张望,只见一人风尘仆仆赶来,见到大门立刻翻身下马。那人一张脸被寒风吹得通红,肩上还见寒霜,就连马也累得直喘呼出一团团白气,看来是一路未歇赶路过来的。这人把缰绳一放,由那马肆意走动,自己则头也不抬直闯知府私宅。

我从暗处挪了出来,看得更加清楚,只见他抬脚便踹翻了门口拦住他的知府家丁,呵斥道,“我是宁察郡王府的人,都瞎了你们的狗眼了吗?!”

那些狗仗人势的奴才在云城纵横惯了,何时受过这等气,可对方来头不小,就连自己的主子见了都要弯腰,乖乖让出私宅,他们自然更是不敢得罪,不仅要自己哆嗦地从地上爬起来,由他这样随意地进了门,还要赔上笑脸骂自己有眼无珠。

“吵什么,吵什么!就你大嗓门,霍校尉刚睡着,万一把他再吵醒,我看郡主扒不扒你的皮!”那声音是从门内传出来的,从我站的地方只能刚刚进去那人停在那里的背影,我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但那姑娘的声音一听便知她必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怎么样,找着人了吗?”

那人抹了一把热汗,见着了熟人,便无赖地说道,“我的好姐姐,我这一日昆稷山打了个来回,连口水都喝不上,你也不疼疼我……”

“嗯,嗯,那等你喝完了水,最好再叫两个水灵灵的丫头伺候你沐浴更衣,等你舒坦了再给主子回话吧。”那姑娘说得轻飘飘,却见那人身子已然一僵,“我可心疼着你呢。”

那人赔笑,不敢再造次,回道,“给郡主办差那是小的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那人带不回来了。”

“怎么说?”

“霍校尉要找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那姑娘几乎是惊叫了一声,声音里有出乎意料的惊慌失措,大呼“不好”,带着那人急急地往里面赶。

而在外面的我几乎无法按捺住胸中汹涌的情绪,宁察王府、郡主、姓霍的校尉,没想到我居然在这种情况下找到了阿缜。我强迫自己必须立刻冷静下来思考下一步要怎么做,找到阿缜和那对师徒原本是两件事,可眼下他们都聚在这宅子里,既已如此,就算这里面是修罗地狱刀山火海,我也必须闯一闯了。

可进去之后,我又能做什么呢?是将阿缜带走还是解救那对师徒?我不禁苦笑,此时此刻不由仰天长叹,这种无能为力的滋味我早已嚼烂,从内里反刍出的苦味早已入侵我的五脏六腑,甘苦自知不足为外人道也。我犹如一条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蹲靠着阴冷的墙角,自嘲地想我竟还在意别人在我身上去寻找冯幻的影子,我哪里及得上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将王朝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冯平章?我这个可怜又渺小的普通人就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白白长了一张肖似聪明人的脸只能更令我明白自己同他的天壤之别。就算我再如何清高地假装不屑或是愤怒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以守卫自尊,也掩饰不了我对他日益强烈的嫉妒之心。

不知道时尚还能坐井观天,待知道了便是另一番滋味了。然而实际上别人从未真的对我有过期望,而就因为这样,更让我无法获得内心长久的平静。

如果今日站在这里的是冯幻,又会怎样?

我守在知府大人的宅子外头半步不敢离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有人出来。我饿得前胸贴后背,觉得不能再这样干耗下去,我知道自己的理智快压制不住内心叫嚣的冲动,结果会怎么样已经无关紧要,无论如何今天我必须见到人。为防万一,我偷了一件晾在外头还未干透的衣裳,将里面那件囚衣换了下来,用雪水洗了一把脸,整了整衣服深吸了一口气朝正门而去。

待那两个看门的家丁开口之前,我就恭敬地作了个揖,“小人家师早些被府上差人请去看诊,久未归,虽有师弟相伴,但小人还是放心不下,故而唐突来访,不知家师与师弟是否仍在府上?”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打量我起来,“从没听说过徐大夫还有一个徒弟,我好像没见过你。”

我淡淡一笑,从容应道,“小人不是云城人,师傅收我为徒之后便令我上山修行,识各种草药,小人天资愚钝不敢懈怠,只得以勤补拙,甚少下山,两位没见过小人实属平常。”

他俩看着我不作声,但似是已经信了,道,“徐大夫还没出来呢。你就在外面候着吧。”

我垂眸又施了个礼,“那小人刚好还赶得上,师傅令我在日落之前从山中带一株草药回来,说是要作药引。”

那家丁一摊手,道,“拿来吧。”

我心想这两个蠢奴才倒是好骗,只盼这宅子里的人各个都能如他俩这般,“两位有所不知,此草十分娇贵,冬日寒冷因而稀少,偶尔在枯叶之下还能找到,我遍寻一日,找来一株时刻贴身暖着,若分离一刻这草便无用处了。”

两人面面相觑,最终不得不领着我进了那扇大门。

三十五

我少时还在上京的时候曾常去宋珉的家,尚书府端庄大气低调质朴,如今置身于云城这偏远之地反倒觉得那户部尚书家不过如此,论精致、论庭院、论大气样样都比不上这个小小的知府宅院。民生生计我本一无所知,也从不关心,就算是听从父命求取功名谋个一官半职那也都是之后的事了,尽管家里生意常常会同那些达官贵人们打交道,对于官场作风我也略有耳闻,也能明白官场绝不可能是潭清水,可一个知府就能盖起这样的私宅还是令我心惊,回想自己读书求功名的初心不由惭愧。

我念书、求官皆非自愿,若真让我做了一方父母官,倒要成祸害了。

我被托付给了内院的家丁,那小哥很年轻,但看上去十分机灵,就是话有些多,穿过书画长廊,我跟着他在这大宅内走了快一炷香的时间,饱赏了堆满奇石、珊瑚的庭院和一扇扇镂空镀着金花的窗柩,越走越不平静。这地方上的地头蛇不似上京里的京官只肯把富贵露在细节上,他大大咧咧地恨不得在院子里堆满金银珠宝昭告天下,我轻啧了一声,虽未见到这位知府大人,可对他的为人性情却已勾勒出了大致的轮廓。

“吓傻了吧,每个来我们府上的不管是当官的还是送菜的,瞧见这气派各个啧啧称奇,就连宁察王府的人也要多看两眼,那眼珠子恨不得黏在上头。”那小哥无不得意地说。这宅院的主人大概是觉得这样太俗,在所有的长廊上都绘上名家的书画,看着倒是颇有情致,可是这种堆砌风雅的做法与庭中的布置无法融合,有种割裂的感觉。那多话的小哥还给我介绍那山水长廊上的名家书画,讲典故、讲来历,重要的是还要讲银两。

我诺诺称是,心里却是不以为然,满心嗤笑。

只是一踏入后院,那家丁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了同我炫耀时的絮絮叨叨,我发现他的肩微微紧绷着,迈着步子有些发僵,似乎很是紧张。我倒是奇了,故意大声问他,“这宅子可真是够大的,这还得再走多久啊?”

“你小点声!”他立刻转过头埋怨我道,“前面就到了,瞧见没?那儿有两个当差的站着呢,腰上那刀亮晃晃的,拔出来轻轻往脖子上一划,你小命就没了,我瞧着心里都有点瘆得慌。郡王府的贵人也在里面,千万不可大声惊扰了。”

我连连点头,一副十分惶恐的模样,他这才满意。

果然我俩刚走到门口,就被侍卫给拦住了,我低着头不答话,全凭这小哥大着舌头地介绍我的来历。

“郡主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能进去打扰。”那两人神色平静,表情冷漠,就像两张贴在木门上的旧门神画儿。

我看着他们身后几步台阶上那扇紧闭的沉香大门,心一点点地凉了,阿缜与我就隔着一扇门,可我竟连入内看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带我过来的小哥暗地里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马上跟着他离开,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大概是昆稷山走过一遭之后整个人胆子变得大了许多,我有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经历,相较之下这点恫吓与为难还不足以令我退步。

“我这药经由别人再到师傅手里,其中若有任何差池,小人实在担当不起。小人贱命一条,可误了贵人性命,就是万死也难赎其罪了,还望两位大哥能行个方便,让我亲手交给师傅。”

宁察王府来的侍卫不似这知府家丁那般好糊弄,他们对我这番说辞却是不以为然,他们只在乎主子的命令。我同他们磨了一会儿,那两位却还是犹豫,只肯叫我在外头候着,着房里的一个丫头出来把草药带进去。

屋里的丫头走出来时,看了我一眼,一开口那声音十分耳熟,正是之前我在宅子外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那位,“霍校尉施了针刚又昏睡过去了,但烧一直没退,艾卓从昆稷山带回的信儿也不敢跟他提。郡主这会儿正恼着呢,你师傅可一时半会儿地脱不出身。”

我忙擦擦额角的汗,“这位姐姐且听我一言,缺了我这里的这味药,师傅的方子发挥不了最大的功效,师傅受罚,我这个当徒弟也不好过,都说医者父母心,霍校尉的病不能再拖了!”

她看了我一会儿,忽地笑了,问道,“你是谁?”

我忙低头作揖,背上直冒冷汗,宁察王府出来的贴身丫鬟都是人精儿,眼睛毒得很,只怕我刚才言辞中露出了马脚。都说言多必失,我这次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强作镇定,“小人是徐大夫新收的徒弟……”

“行了。”她猛地打断我的话,我不敢抬头看她,心里却跟着一“噔”,只听她问,“你师傅让你寻什么?拿来给我瞧瞧。”

我慢慢抬起头,发现她脸上的神情竟然意外的十分认真。

那间屋子里很暖和,我估摸着知府大人在地下铺了地龙,即使开着窗户也丝毫不觉得冷,更不用说在屋子里放置了好几个暖炉。在我的印象里,阿缜是个不怕冷的,他能在冬日的寒夜里赤着上身在我屋子后头冲凉水澡,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跪在堂前,看着床上那个身影,他无声无息像是睡了很久,离我很远。

“咳。”那个丫头咳了一声,我连忙回神。我的“师傅”同我跪在一处,悄悄地打量了我一眼,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顿时浑身有些不自在。

我那“师弟”端着刚煎好还冒着热气的药从屋外匆匆跑了进来,他还是那副莽莽撞撞的模样,可这回我却是万分担心他又把那碗药给摔了,他方才见到我时十分惊讶,可这会儿却已经完全遗忘了我这个冒充他师哥不明目的的人,奔着床上的病人就去了,甚至都没有向帘子后头那个看不清面容的郡主行礼。

“师傅,病人牙咬得紧,这药喂不进!”

那年轻人忽然大叫起来,紧跟着便端着大半碗药汁跑了出来,这屋子里热,他此时已是满头大汗。我跟着直起了身子,虽然膝盖还着地,可整个人却恨不得飞过去,帘子后头那个郡主也坐不住站了起来,我身边的徐大夫往我肩上一推,“你去,捏着下颌让他开口,若是不开,就哺给他。”

我一愣,没想到他竟然会让我去。我不知道这位徐大夫没有揭穿我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可此时我对他已不只是感激。我冲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时动作太猛还险些摔倒,我跌跌撞撞地跑去接过那碗汤药,坐到了阿缜的床边。

他瘦了。被被子包裹着的人整整瘦了一圈,他的脸上有些伤痕,我猜测他身上的伤痕只多不少。我一只手偷偷伸到被子里摸到了他的手,然后握紧,整个人顿时就踏实了许多,仿佛我握住的是生命、是希望、是未来,是我的一切。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阿缜,他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高烧不退,体温很高,身上那些外伤的伤口都没有养好,有些有动物撕咬的痕迹,有些则是刀剑造成的外伤,我几乎可以想象那晚他是如何保护着我在四面都是敌人的情况下坚守到援军的到来。他何曾受过这么重的伤,连命都快没了,看着曾经生龙活虎的人现在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反应,我心疼得像是自己身上被剜去了肉。

我依着徐大夫的方法试了试,果然如那年轻人所言,他齿关咬得很紧,根本打不开。我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道,“阿缜,乖,把药喝了。喝了我就给你吃梅子,正兴斋的梅子,你不是最喜欢吃的吗?”

我的眼睛有些酸涩,眼底微湿,含了一口药汁,嘴里被草药的苦味所占据,我俯下身,贴在他的唇上,用舌头慢慢将药汁送入他的口中。

回味的尽是梅子的酸甜。

三十六

熬过冬天,等到学堂外光秃秃的树枝发了新芽,拂在面上的风没有那份凌厉的刺痛感,轻柔了许多。后知后觉的我被刚认识不久的宋珉他们拉上逃了课,在暮冬的上京郊外肆意玩闹释放着憋了整整数月的烦闷。新皇刚刚登基,新朝伊始百废待兴,观望的人众多,谁都不相信一个奴隶出身的伽戎人能坐稳西津之主的位子。可十二、三岁的我们根本不懂大人们的讳莫如深,当我们都开始有了自己烦恼,其他的都变得无足轻重。宋珉他爹辞了新皇帝给的官位,却将他的三公子送入冯丞相办的书院,恨不得明年就让他考出个功名,而我爹送我去学院则希望我能多结交些能对我们鹿家“有益的朋友”。

单单那五个字尽显我爹商人的功利本色,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偏偏不想让他如意,甚少主动与学堂里的同学说话。

可眼下最令我烦恼不是这些,而是霍缜第一次独自出趟远门——护送我家的商队从南湘回来。虽然各地战事已休,可四处有流寇土匪,十分危险。为此我同父亲大吵了一架,阿缜虽然个子蹿得快,一顿能吃五碗白饭,比同龄人强壮很多,又跟着我们自家养着的武师护院练了一身的好功夫,可他就比我大了一个月,比起那些大人们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从来都没能在武师师傅手下走过五十个回合,平日里也只伺候伺候我这个不怎么使唤他的少爷,怎么能应付得了一趟充满未知凶险的路程?可父亲是早有打算,咬紧了不松口,点名道姓要霍缜一起跟着去,说是要磨练磨练他,我先前不知道其中原因,直至听到他在房内同我二娘说其实他是忌惮阿缜伽戎奴的身份。那些以前家里以豢养伽戎奴来彰显自己地位和财富的巨贾们都在知道新皇身份后惶惶不可终日,将那些奴隶全都遣散了出去,阿缜是自己不愿意走,那个老狐狸就想了这么个阴损的主意,盼他折在路上。

我气得绝食了两天,我爹也不肯妥协,娘抹着泪求我,我无奈喝了一碗汤。我这边正同我爹较着劲,不成想阿缜这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却同我说他自己也想去,敢情折腾了半天是我在自作多情,白饿了两天。

疯累了见了凉亭就钻了进去,宋珉不知道在拿个什么吃的玩意逗我,我没什么心思搭理他,一直在拿余光瞟站在亭子外头的霍缜。

“哟,这大太阳的站在外头多难受呀!”宋珉忽然冲外头喊了一句,我转过头刚一撞上阿缜的目光就迅速移开,我可没忘了这会儿我正在生着他的气。

宋珉叹了口气,对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的这个跟班我是使唤不动的,只听你的。你也不疼疼他。”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反了,现在也不听我的了。”

他一乐,不相信道,“这不能吧,他到你这儿听话得像条狗似的,你叫他跑他不敢走,他还能不听你的?”

我听他把阿缜比作狗心里顿时有些不痛快,瞪了他一眼在心里把他骂得狗血淋头。阿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刚刚开春到郊外跑一趟他都能跑出一头一脸的汗,整张脸都红扑扑的,捂着早上出门时穿的厚皮袄,瞧着都快中暑了。

“你是脚下生根了,站在那儿不会挪了是吧。”我没看着,但听到阿缜蹭蹭跑过来的动静,装模作样地拿起水壶喝了一口,余光瞥见他站在我旁边无声地傻笑,大概是在高兴我终于搭理他了。

我没法对他解释太多,一面那毕竟是我亲爹,儿不论父母双亲之过,另一面儿,阿缜他看上去木讷又老实,连话都不多说,他总觉得人人都是好人,尤其那个人还是我爹,若我告诉他实情,有人怀着恶意对待他,我怕他伤心难过,心里那点美好就全碎了。有时候别人存心折腾他,他都不一定能感受到,上次他被家里的大丫头欺负的时候若不是我亲眼见到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一直都在替别人干夜里的苦活,光那回我都没告诉他。我叹了口气,心想自己都快赶上他媳妇了,真是事事操碎了心,可人家却是不领情的。

“吃吗?给你藏的,再不吃就全进姜胖子的肚子里了。”宋珉突然凑过来,悄悄摸出一个纸包,听见后头姜胖子的怒吼,“宋珉你就喜欢在小鹿儿面前下我面子,我招你惹你了?!”

那姓姜的小胖子最近和宋珉常在一块儿玩,他父亲是跟着新皇打仗打过来的,是用自己的血汗攒起来的功绩,受官封赏自然也不会像宋家老爷那样的前朝旧臣一般犹犹豫豫。可若要较真起来,那些原本就是官宦家出身的孩子反倒不愿同他们混在一起,隐隐带着些嫌弃。可宋珉这个人不一样,从我认识他起,我就没见过他对谁冷过脸,可他心里到底怎么想没一个人知道。姜慈的话惹得其余几人哈哈大笑,宋珉脸上带着笑,假模假样地坐好,对我眨了眨眼,“子放理理我吧。”

“我哪有不理你?”我接过来一看,纸包里包着几颗梅子,尝了一个酸甜生津还有一股中药味儿,“好吃。”

“是吧,正兴斋的梅子。前些日子在北街开了分店的那家。”

我瞪圆了眼睛,“就是那家门口排队排到广宜门的?”

宋珉点了点头,“正是。”

为了贿赂霍缜不要把我今日逃学的事说出来,宋珉给我的那些剩下的梅子我全给了阿缜。他不爱吃这些细巧的蜜饯,嫌有核儿,平生最爱肉和白面,选不出第三样来。

我看着他皱着眉把梅子放进嘴里含了一会,问道,“好吃吗?正兴斋的梅子是最好吃也最有名的,梅子都是从南湘那儿送过来的,肉比较厚实,味道也好。”

他点了点头,道,“太甜了。可以备着点以后吃完药吃。”

我笑他,“只有小孩喝完药才吃梅子。”

他蹙眉,可大概是看见我笑了,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松快了下来。我长长叹了口气,道,“去南湘给我带点回来。”

“嗯。”

“还要花灯。要鹿儿的。”

“成。”

“还有他们那个糯米团儿……算了,带回来早坏了,你就多吃点算是替我吃了。”

“好。”

我停下了脚步,他也跟着停了下来,手里小心地捏着那个纸包,脸上有些不解,我伸手帮他松开了几颗扣子,看见里面那一小片皮肤都被闷红了,汗津津的。

“唉,只要你把自己平平安安带回来就够了。那些都不要也无所谓。”

他漆黑的眼睛凝视着我,过了很久,才轻轻地点了点头,以至于有一瞬间令我误以为他其实什么都知道。阿缜对于那些他根本不在意也不关心的事常常反应迟钝,但我知道他对自己以及自己在意的认识却相当清楚,他身上有种野兽的本能,目标十分清晰,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绝不会贪心,但一旦认定就不会轻易放手,然而一直以为自己聪明绝顶、什么都知道的我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根本不懂自己内心的情感以及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三十七

阿缜的烧终于退了下去,可徐大夫和他的徒弟却仍被强留在知府大人的私宅内住一晚,我自然也不会例外。徐大夫医者仁心,对此并无半句怨言,我自告奋勇地要守夜照顾病人,他不放心,要自己亲自守在病人的床前。对此我是万分感激,我知道他这样做并非是出于郡主的厚赏或是对宁察王府的畏惧,而是他是发自本心地希望能医好阿缜。

那个少年人对我的耐心已耗到了尽头,待服侍的下人们都退出了内室,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攫住我的衣领,怒道,“你这个叫花子胆子倒是不小,居然还敢跟到这里来,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信不信我马上叫人把你抓起来?”

徐大夫立刻低声训斥道,“快松手!你这孩子怎么还这么毛躁不懂事?”

他委委屈屈地看了徐大夫一眼,哀哀戚戚地叫了一声“师傅”,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狠狠地朝我翻了个白眼。

“都是我管教无方,平时太宠着这个孩子了,让他现在这么没规矩。”徐大夫说着便要对我作揖,我哪里敢受得他这个礼,连忙托了一把他的手肘,反朝他施礼,深深鞠了一躬,“徐大夫切莫这样说,若要追究起来也是我的不是,我不该赌气打翻令徒的汤药。”

他淡淡一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公子看起来有些面熟。”

这次我索性冲他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此举令两人都有些震惊,徐大夫要来将我扶起,我却跪着不肯,“先生悬壶济世不问贵贱,曾至昆稷山救我性命,今日又救了我的阿缜,此恩此情犹如再生父母,鹿鸣今生无以为报,若有来世必当结草衔环,谢先生救我家两条性命。”

他微微一怔,皱着眉又仔细看了看我的脸,再看看床上躺着的霍缜,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当日曹差拨请我上昆稷山替一个囚犯看病,原来就是你,怪不得我一直觉得公子眼熟。今日公子见到床上那位校尉如此失态我便私下揣测两位是熟人,果然如此。”

他顿了顿有些不解,“看公子礼仪气度不像寻常人家出身,怎么会……”

“此事说来话长,我遭奸人陷害被发配昆稷山,家中双亲为了替我鸣冤散尽家财,最后却客死他乡,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阿缜原是我家的伽戎奴,陪我一块儿长大,我与他结拜兄弟当他是我的家人,如今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我说完长叹了一口气,发现这半年所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一叙述也不过只有这寥寥几句,听者虽面露震惊同情,可这桩桩件件皆我亲历,仿佛身心已死了一遍,不想多提。徐大夫也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跟着叹了口气,宽慰道,“你莫要灰心,这世上公理正义虽会被一时蒙蔽,令人含冤受苦,但不会被永远埋藏下去,总会被人找到,也许公子会在这寻找之中受尽磨难,但只要不放弃,总会苦尽甘来,万事遂愿的。”

我苦笑,“承您吉言。”

他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阿缜,道,“你带来的那株寒凝草倒是好物,我本来就想用作药引,可这草生在酷寒之地,老夫已经老迈,我那徒儿又是个没用处的东西只会耍狠斗嘴,正经本事一个都没学会。最近又有东泠突袭,附近那些山都被封了,云城的进出盘查也严,原本还有些云游药商那里会有卖,可现在也买不到了,问了郡主,遣人去采,他们不识,采回的都是外观极为相似的野草,我就只能用别的代替了,可疗效还是不及寒凝草,幸而鹿公子带了一株过来,帮了大忙,否则那位霍校尉的烧也不会这么快就下去。”

我冲他又是一拜,“我当日也是高烧不退,徐大夫妙手回春,临走还嘱咐他们喂我寒凝草茶,这些点滴鹿鸣不敢忘,都记在心里了。这次从昆稷山出来,一路荒山野地,我都以野菜充饥,偶尔瞧见这种草,想起自己曾经吃过,知道这是能治病便留下了,说起来还是得亏了徐大夫。”

他赞许地点点头,对他徒儿道,“你有人鹿公子半分细致灵慧,为师就能省不少心了。”

那少年瘪了瘪嘴,看上去颇不服气,却不敢与师傅顶嘴。

“徐大夫过誉了,”我心中更担心阿缜的病情,“我之前见他身上伤口触目惊心,实在忧心。”

“这一点鹿公子不用太过担心,那些伤看起来严重,但只是皮外伤,以霍校尉这样健壮的身体好好养个把月就没事了,照样生龙活虎。”

我呐呐地应着,可到底还是心疼,只恨自己没用,当时帮不上他的忙,反倒要他保护,若他没有我这个累赘,不至于伤重至此。

“他既已退烧,可为何还昏睡不醒?”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问题,若是你不信我师傅医术,你另请高明就是了。”那少年似有些不悦,瞪着我嘟囔。

我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徐大夫拍了拍我的肩,“霍校尉应该是在战场上奋勇厮杀,太过劳累,等他睡饱了自然就醒了,与伤病无关。你去陪着他吧,我就在外堂,若有事唤阿川就行了。”他那个叫阿川的徒儿跟着哼了一声,忙扶住徐大夫往外走,我还听到他小声地要他师傅警惕我这个昆稷山的囚犯是趁乱逃出来云云。

我返身坐回阿缜的身边,他睡得很熟,根本不知我就在他的旁边,他体内的药性慢慢散发出来,额头上爬满了汗,我用袖子轻轻拭去,为他掖好被脚,连着被子一起抱住了他,覆在他的胸膛上,那鲜活的生命与热度让我无比感激这一切,我颤抖着吻着他,反复地确认他还活着,他还活着,我的阿缜还好好地活着。

也许天亮之后我就必须离开,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像过去的任何时候一样,只有我们两个人。

三十八

刚过四更,外头仍是一片漆黑,只有前头那大丫头挑着的一盏灯笼照着脚下的路。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留心着自己的脚下。那泼辣又大嗓门的丫头这会儿却变得过分安静,不再对我问东问西,大概是想明白了我什么也不会说,所以不得不放弃了。

我打了个喷嚏,刚从阿缜温暖的房间里出来时倒不觉得冷,从后院走到后门这会儿已经走了半柱香,夜里应有的寒气慢慢驱走我身上残留的暖意,我不得不裹紧身上不怎么合身的衣服,思忖着出去之后如何再把这衣服还给原主。那丫鬟袄裙的裙摆在前头慢慢漂荡,我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之处。

那丫头穿得是不是太少了点?

我抬起头,越看越觉得眼前玲珑小巧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忍不住小声道,“这宅子可真大,我们走了这么久,连一个人都没看到。”

她没有回应,只顾着继续朝前走,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我的话,可当我停下脚步时,她也跟着停住了,偏过半边身子,莹莹白灯只照亮半边脸,模样惊得我连退了几步。

“你是谁?”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她高高举起细瘦的白纸灯笼——那似是义庄梁下挂着的招魂灯,面容冷峻,看起来气势咄咄逼人。

我有些害怕,怕是冤鬼来找知府索命,结果在这大宅子里迷了路,找上了我这个替死鬼。结果只听她冷笑一声,道,“你现在竟还有功夫想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且问你,你与霍缜是什么关系?”

一提阿缜我顿时皱起了眉,看来不是来找知府寻仇,而是根本就冲着我来的。

“他是我大哥。”我半真半假地说道。

“大哥?”

这答案像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只见她蛾眉微蹙若有所思,嘴唇微微翕动喃喃自语。她终于寻到了破绽,忽然一笑,“不对,他是伽戎人,你不是,而且你们长得也不像。”

我好整以暇地调整了站姿,挺直了背脊,将两只手叠在身前藏在阔袖中暖着,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我们母亲是伽戎人,父亲不是,他像母亲多一点,而我更像父亲一些。”见她仍然半信半疑,我悄然转了话题,道,“郡主金枝玉叶,与阿缜素不相识,能这样救他,令我不知该如何答谢才好。”

她脸色微微一变,道,“我怎么会是郡主?我只是郡主的贴身丫鬟。”

我但笑不语,她与自己的丫鬟互换了身份,好自在行动,免得被一道帘子困住,动弹不得。

她沉默了片刻,道,“我与哥哥争吵,不想每天都在家里对镜梳妆学刺绣等着媒人上门让他把我嫁出去,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了。我要给他看看,我的剑法、才智并不逊于男儿,也可以上阵杀敌,所以就女扮男装投了军。”我点了点头,木兰从军的故事听上去荒诞,但放在眼下却很有可能。苍那关是对抗东泠最重要的关隘,除了守军还需要民兵在边关巡防,王朝更迭加上我们和东泠打了那么年仗,就算不到十室九空的地步,也很难再征到适龄的男丁,所以身份的核查并不严格。显然她与霍缜是在军营里认识的,这样一想我倒放下心来,我一直担心鹿家败落后,阿缜会不会流落街头,军营生活虽然苦,可至少不会挨饿,有片瓦可以遮顶,有床可以睡觉。

“他很厉害,抓了不少想要偷偷混进来的东泠细作,那些细作被发现后常常激烈反抗,他从不畏惧,更不会放过。有次被一个东泠细作捅了一刀在肚皮上,他捂着快要掉出来的肠子在淄河的冰面上狂追不舍,血流了一路,我赶到的时候都觉得他肯定要死了。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拼命,但他也确实因此一路高升,现在领易阳军的校尉一职。”易阳军就是苍那关守军的幡号,是继孙行秋的烈风军之后我西津又一支虎狼之师,只可惜三年前的大败同样损伤了元气,如今全军镇守苍那关,非上谕不可回上京。听到她说的这一段,我脸上的笑几乎快要挂不住,全身的血都要凝固,一想到阿缜浑身是血地躺在冰面上,我就几近崩溃,可怕的想象和不久之前的记忆重叠,简直就要把我逼疯。她没有注意到我此刻的脸色,接着道,“前几日得了探子的回报,说东泠要突袭昆稷山,绕到苍那关之后,再两面夹击想要一举攻破我城池,霍缜就像不要命似的,一马当先,独自一人飞驰而去。”说到此处,她的双眼中映着灯火熠熠生辉,突然冲我戏谑地一笑,“他是个英雄,我喜欢他,我要他。”

我脸色一白,胸膛内那颗心狂跳不止,声音几乎在颤抖,“你说什么……”

她这时才恢复了女儿家的娇羞,不肯再重复刚才那句话,一低头,转过身快步朝前走去,我跟在后头,胸口像是堵了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憋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好。”我突然闷闷地冒出来一句,心里像是一团纠结在一起的麻线,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毫无思考,全凭心意,“他喜不喜欢你、要不要你,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同意。”

她猛地回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直直地盯着我。我也不肯退让,直视着她的双眼,冷笑着慢慢向她靠近,“你们宁察王府欺人太甚,害我家破人亡不止,现在还妄想要从我身边将阿缜夺走。”说完我不知为何突然暴怒,伸手抓住她纤细的脖子,狠狠地掐紧,她来不及反抗,手臂无力地挥舞推搡着我,喉咙却因为被我扼住而无法发出一丝声音。

看着她渐渐窒息而痛苦的脸,我心中腾起异样的快感,但她轻而易举的死亡却不能抚平我心中愈发澎湃的恨意,一瞬间我这半年来所有被深藏的恨全都钻了出来占据了我整颗心,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喧嚣,杀了她,快杀了她。

她手里提着的白灯落在地上,彻底熄灭了。

一片漆黑。

我猛然惊醒,还是那富贵堂皇的知府私宅。我心有余悸,惊出一身冷汗,不知自己何时靠在阿缜的床榻边睡着了。低头看了看他依然昏睡的脸,我把那只在睡梦中掐住人脖子而有些抽筋的手伸到被子里握住阿缜的手,这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怎么办啊。”我靠在他的胸膛上,小声地说。

说不清这梦的由来,可这是噩梦无疑。我轻轻叹了口气,忽然见外室里安坐着一人,我定睛细看,是个熟人。

孙行秋不请自来,似乎颇具耐心地坐在那里品一品那壶已经彻底凉了的御茗仙毫,见我出来才放下茶盏,慢悠悠地说道,“我见你没出来,不放心你,所以来带你出去。”

我低头,小声道,“之前是我话说重了,抱歉。”

他露出一点微笑,并不在意。

“我……”我回头张望,他似是明白我想要说什么,道,“我们不能带他走,他还需要大夫。”

这我都明白,可明白是一回事,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劝道,“你身份很容易揭穿,等天亮再走就来不及了,也不会牵连徐大夫师徒。小郡主不会在云城久留,我们可再作打算。”

我点了点头,回头凝视了一眼阿缜,咬了咬牙,跟着孙行秋走了出去。

三十九

我们走在薄明初曦的晨光里,朝霞像是五彩绚烂的锦缎铺满天际,我一夜未合眼也不觉得有多累,思绪还留在那间暖香沉沉的屋子里。倒是孙行秋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他原本精神就有些颓唐,如今看他的背影竟显得有些佝偻。

我没有询问他一直跟着我的理由,也不敢做任何猜测寻求他的证实。明明与他就此分开不要再见面是最好的办法,总好过现在这样尴尬沉默的相处。

然而,这些所有的尴尬统统都只源于我自身。那日我撂下的狠话并非全是我的真心话,在我知道自己被宁察郡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时就已对他释然,这并不是他的错,孙行秋或许是我的转折,但我却不能责怪他。我无法否认自己初见他时对他的仰慕,甚至当所有的事情都已发生,我恨不得从未遇见过他的今日,我依然还是对他有所依赖,他的话在我这里仍是金玉良言。他的弥补、他的愧疚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只是这里却有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令我无比难堪——我分不清他对我的好有几分是真的给了鹿鸣。

我也不知我到底为什么如此在意。

在这世上唯一令我还在意的,就只剩下阿缜了。

我把手掩在衣袖里,朝着前面那个背影,快步走了上去,小声地问道:“那个夷岚珂……”

孙行秋似乎是在想心事,被我突然打扰,有些怔忪地看了我一会儿,才像是回过神来,答道:“你不用担心夷岚珂,她不会加害霍校尉的。”

我一愣,不知他为什么看上去如此疲惫不堪,脸色苍白,声音还有些嘶哑,“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他摇了摇头,“睡一觉就没事了。我只是……太累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彤红的太阳,眼睛有被那万丈金光刺痛的感觉,可只要一闭上眼去躲避就要忍不住流泪。

我们借宿在一间不起眼的民宅,藏在蜿蜒的小巷尽头,屋主我没见着,应该全是孙行秋的安排。他这个在全境内被通缉的逃犯竟能生活得如此如鱼得水令我惊讶,可我也明白,他再怎么厉害,都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久待,过寻常人那种安逸平静的生活对他而言仍是一种奢望。他总是风尘仆仆、来去匆匆,他或许只有回到昆稷山,回到冯幻长眠的地方,他才能不这么疲惫。

我答应他如果要走一定会提前知会他,他这才回里屋大睡。我随意煮了点东西来吃,填饱肚子就在这屋子里瞎转,爬上阁楼时意外地发现这里竟还能看见衙门前热闹的官道。这倒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我倚着小窗看了一会儿,倦意这时才顺着腰杆往上爬,浑身都使不出劲儿来,懒懒倦倦。原本只是想小憩一会儿,可搭上眼皮之后一切就不再受我的控制,再睁开发现自己好好地睡在床上,窗子外头已是天色昏暗。

我起身,这才发现孙行秋为了让我睡得舒坦一些,帮我脱了外衣,塞进了暖和的被子里。我披着衣服顺着香气走,看见他正在院子里生火做饭,还是煮的鱼汤,闻上去十分鲜香。

他的警觉性明显下降了不少,我在他身后站了有一会儿他都没发现,我不得不轻咳了两声以示自己的存在。

他猛地回头,站了起来,说道,“天冷,你把衣服穿好。饿了吧,我这儿快弄好了,很快就能吃饭了。”

我看了他一会儿,问道,“徐大夫他们回来了吗?”

“还没有。”

我顿时紧张了起来,若像昨日徐大夫所说阿缜睡一觉就会醒,他们为何还会被扣留在那里?难道是阿缜的病情有了变化,使得徐大夫师徒不得不滞留。孙行秋猜到了我的想法,忙道,“你别担心,我去打听的时候霍校尉已经醒了,翎珂郡主只是设宴款待徐大夫而已,不会随意加害他们的。”

听到阿缜没事,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悬了几日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可转念一想又有些担忧,“我凭空失踪,岂不是惹人怀疑?”

“我看那徐大夫并没有拆穿你的意思,他若要为你隐瞒,寻个借口是很容易的事。不管你的身份是真是假,带去的药引总是真的,更何况,现在你在这儿凭空担心也没有用。”

说话间,锅子里的鱼汤已经沸了,孙行秋转身又去忙了,我杵在那里像是个多余的,便悻悻地回了屋。

他说夷岚珂这几日应该就会回上京,阿缜虽然已经没有了性命之虞,可在上京他得到更好的治疗,我点了点头,默默盘算如何办法。我没车没马,若要靠双脚走去恐怕又是半载数月,更何况我孤身一人,又身无分文,实在危险。

席间再无他话,尽管我和孙行秋的交谈十分正常,但自从那件事之后,我俩之间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我在那里收拾着碗筷,孙行秋坐在一旁,从怀里摸出了一叠银票,还有一张地契。

“银子本就是你的。”他推到了我的面前,“你上昆稷山时身上带着的百两银票,全在这里分文未少,现在物归原主。”我默默收下,那是父亲当日为我送行,留给我打点的银两,也算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一点财产。我们的目光都落在那张地契上,孙行秋看起来十分犹豫,踌躇了一会儿,才道,“是冯幻以前在上京的旧宅,不是杨牧晨赏的,是他用自己的钱买的,只是一直都没住过人,只在院子里种了些花。空关着也是空着,你到上京若没有落脚的地方……算了,是我多事,又自作主张,没有考量你的想法……”

我平静地摸着那张地契,那上面还带着孙行秋的体温,“我去住,岂不是鸠占鹊巢?”

他的脸色陡然一变,“你不要这样说。”

说着他便要伸手将地契收回,可我手腕一转,避了过去,将地契纳入了怀中,微微笑了笑,“谢谢孙大哥。”

他的脸色发白,直盯了我好一会儿,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四十

大概是因为近日东泠的突袭,入夜后的云城街道上没有多少闲逛的人,商铺都早早地关了门,各家各院也大门紧闭吹了灯安寝歇息,只有一队队手持长矛的士兵在巡逻铿锵整齐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夜晚中显得异常清晰,气氛格外紧张萧肃。我没去睡舒适的大床,而是卷了铺盖窝在阁楼上。木制的窗户不能完全合上,咯吱咯吱作响,漏进来的夜风又劲又凉,刮在脸上生疼。我裹在一股霉味的被子里,透过窗格上破漏的空隙看了整整一晚天上的星月。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我就在一阵阵头痛欲裂中醒来,整个宅子静悄悄的,外面街道还没热闹起来,商铺还未开张,也听不见任何叫卖声,可我却觉得整个脑袋都被塞满了各种刺耳的声音,令我难受得抱着被子埋着头在小阁楼上翻滚了两圈。不管如何躺都难受,我索性爬起来,想要做点事来转移疼痛的感觉。我忍着头晕目眩的呕吐欲望,扶着墙慢慢从阁楼上走下来。洗了一把脸,人清醒了些,头痛的感觉也暂时没有那么强烈,我环视了一圈这才察觉孙行秋已经走了,他在桌子上留着两只扣在一起的碗,还有一张通关的身份证明。

掀开一看上面那只倒扣着的,里面有两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我捧着包子,连咀嚼都不敢用力,害怕发出一点儿声音破坏这屋子里的安静,只敢在心里默默地想他还会不会回来。

出门的时候,天有些阴沉,风冷得刺骨,恐怕要下一场雪。过了晌午,沿街的店铺方才迟迟开了张,街上陆陆续续多了些来往的行人,却都行色匆匆不敢逗留;徐大夫和他的徒弟还是没有回来,前来看病的病人不得不失意而归;知府老爷的宅子依旧大门紧闭,连门口那两个下人不知为何也不见了踪影;唯一多的还是那些巡防的士兵,比前几日我初到时还要多。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们,又怕做得太明显反惹嫌疑,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生怕被拦下盘问。

到马厩挑了匹刚成年的精壮小马,我礼乐射御书数虽都习过,可人有所长亦有所短,吟诗作赋舞文弄墨我是了若指掌,弓马骑射我便是有心无力。看着这匹不算高又十分温顺的小马,我仍是惴惴不安,抚着它的马鬃,小声念叨了一会儿,希望能得到它的认同。牲畜虽无心智,可也最简单好懂,一捆草料一瓢水,便不会再贪心想要更多。

我置办了些衣食为远行做准备,虽然我家未出事前也算是日进斗金的巨贾,可我这个唯一的继承人却是连讨价还价也不会,怀里有了些钱,一拿上那些好衣料好剪裁的成衣便放不下手,虽然比不上我过去,可我也是知足了。

办完事,回去时在门口看见有一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在院门外张望,见我过来,脸色有些尴尬。她向我搭讪,问我可是住在此处。

“只是借宿在亲朋家中。”我既未否认又未承认。

她打量了我一会儿,讪讪地笑称自己就住在隔壁,这间屋子空关了许久,昨日突然有人的动静,她怕遭了贼,便来瞧瞧。

我含笑不答,她也不好多留,便佯装转身离开,可等我合上门时却仍见她站在远处朝着大门远远张望。

我自是不理,烧水做饭,忙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儿果然听见有一小队人马匆忙而过的脚步声,在门外“咣咣”砸门,高声吆喝。我早有了准备不紧不慢地去开了门,一身着军装的中年男子正准备将门踢开,见到我时先是一愣,立刻厉声问道,“你磨磨蹭蹭的在里面干什么?”

我敞开大门,笑道,“这位军爷说的哪里话,虽说君子远庖厨,可君子也要吃饭填饱肚子,小人刚刚正在生火做饭,所以出来晚了,还望军爷见谅。”

他带着人在里面转了一圈,烟囱正冒着烟,灶台上一团乱,焦黑的饭菜刚刚出锅,他皱了皱眉,再开口时态度却温和了很多,“这位公子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我答道,“小人前几天刚到云城。”

“公子从何处来?”

“我从容城来。”

“来云城是寻亲还是访友?”

“小人抱恙在身,偶尔得知云城徐大夫悬壶济世医术精湛,特来寻访,只是来了几日都没见到大夫,所以便耽搁下来。”

我原本就不强壮,再加上这半年多的辛苦劳作,看上去有些病态的纤瘦,他应该是信了,又验了我的通关证,并没有再问下去。

“你与这屋子的原主是和关系?”

“是我的表哥。我连着几日没见到大夫,身上的盘缠不多也不敢投客栈,想到这里还有个亲戚便来他这儿蹭吃蹭喝,没想到我那表哥爱远游,好去常人不能及之地,一去便是多年,这处屋子也空关闲置了许久。”

我睁着眼说瞎话,一点也不怕被揭穿。这当差的也不是云城口音,应该是近几日从其他地方调拨过来的。

他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对着我叮嘱了一番,大意是最近东泠来犯,要加强守卫,夜里也有宵禁,不可随意走动,末了还提了一句徐大夫,说他近日出诊,过了今日就会回来,我若明日去他医庐定能见着他。我连忙作揖称谢,送了那些官兵出去。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些士兵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巷子的出口,一旁早前曾来过的妇人正往这边探头张望,我冲她淡淡一笑,她却犹如惊弓之鸟慌忙缩回了脑袋,将家里的门窗关得紧紧。知道徐大夫明日就能回来,我心里有些高兴,那颗悬了很久的心也彻底落了下来,自然再懒得同那村妇计较。

待我再次推开院门时,我穿着新买的漂亮皮袄,牵着一匹小马,背着新置的行李,装满食物和水,甚至还带了一包果脯。这模样就像我以前跟阿缜远足郊游竟令我感到有些雀跃。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脱胎换骨,又变回了原来的鹿鸣,可到底还是有哪里和以前是不一样的。

我等在城门口,也有些小商小贩在那里早早候着五更开城门。只是今日与往日不同,守在城门口的士兵又多了一些。那辆眼熟的马车出现时,我意外的十分平静,默默地目送着他们出城离开,那泼辣的姑娘仍一身戎装骑马领头,好好的没有半点我曾在梦中见过的被扼住脖子时的惊慌痛苦。马蹄声渐渐远去,直至完全听不见,我才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掌心竟被自己的指甲磕破。我盯着掌心里细微的伤口,听到旁边的贩夫小声说着可惜。

可惜徐大夫和他的徒弟怕是命不久矣。

“为什么?”另一人好奇地小声问道。

“你道他是替谁看病?上京王府里的贵人!”尽管他试图压低声音,可每一字每一句还是传入了我耳中,“替王府里的贵人看过病却没被招入府,哪里还能留下命来,这病根软肋被拿住一旦宣扬出去可还得了?”

我看着那已慢慢关上的城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四十一

有前人曾作诗:“离离塞上花千树,不知人间多少年。”以此来咏颂上京城的繁荣昌盛,似人间仙境。我骑着马从那还留有战火痕迹的古老城门下走过,眼前所展现的仍是一副被灰青色城墙包围起来的富丽堂皇、醉生梦死的画卷。

我有些踌躇,一时竟不敢前行。一别数年,这城池没有半点变化,仿佛一个世外桃源,与那扇城门外的颓败荒芜毫无关系。我下了马牵着缰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踽踽前行,这熟悉的街道两旁却换了许多陌生的招牌,可生意依旧很好,迎来送往热闹非常。

我脚下一顿,停在一间专卖珍宝摆件的店铺门口。那胡杨木的招牌上是几个隶书大字,店里陈设的俱是些价值不菲的奇珍异宝。有像小山一样高的血红珊瑚、颗颗又亮又圆的珍珠,轻薄得不会留下一点儿褶皱的鲜艳鲛绢。我环视了一圈,店里的伙计各个眼生得很,就连这里头的装饰也看不出原来的半点模样。

我祖父曾靠这间铺面起家,富贵不过三代,到我这里竟已败落至此,如今哪里还能见到一点儿鹿家布庄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这位公子要买些什么吗?”店中的伙计打量我一番后上前招呼,口气不冷不热的,看上去并不十分想要做我的生意,随口道,“咱们这儿刚到了一颗斗大的夜明珠,晚上往屋子里一搁都不用再掌灯。”

我连忙摇手,问他可知原来布庄的情况,却是一问三不知。

“公子若是来寻原来鹿家的人,恐怕是找不到了。”他斜着眼看着我一身风尘仆仆,料定了我是来投有钱的亲戚,“鹿老爷好像是病了,死了快有半年多了吧。他家小公子藏匿逃犯,被流放昆稷山,听说那可是个杀头的罪,还能留条命就是万幸了……”

我苦笑,口中连连称是,我能活到今日确实九死一生,不幸中的大幸。

“来人!来人!人都到哪儿去了?!”那小伙计一个激灵,连忙回头就跑,可仍听见掌柜的在数落他,“整日只知偷懒闲聊,这个月的月钱不想要了吗?”

“不是……”

“还要狡辩!”那富态的中年人横了我一眼,压低声音道,“瞧瞧那人的穷酸样,还不快去给江公子把东西包起来,送到府上去。”

我低头不语,这些言辞对如今的我而言犹如一阵风过耳,不会在心中起半点涟漪。

“等等,那位公子请留步。”

我回过头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推开挡在中间的掌柜和伙计,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失笑道,“原本还以为是认错了人,没想到还真是鹿公子。”

他转头拍了拍目瞪口呆的奇珍斋老板的肩膀,道,“这位你都不认识吗?他可是你这店子上个少东家。”

他的话果然引来了更多旁人的围观,众人或探究或同情的目光令我有些不自在,更要紧的是,我这个流放的囚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哑声道,“这位公子想必是认错人了。”

“是啊,我堂兄在司衙监当差,说是两个月前东泠突袭昆稷山时死掉的囚犯名册里就有那鹿鸣鹿公子,还同我唏嘘了好一阵子。”旁边忽然有人佐证。

“真的吗?”那年轻男子却是不信,踱步到我跟前,突然脸凑近了过来,惊得我连退了几步,他见状笑了笑,仿佛我惊慌的举动十分有趣,“在下玉川江作影。”

我仓皇无措只想快点逃离被众人瞩目的境况,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不愿同他通姓名,急匆匆地就要出去牵我的马离开,可那人竟不肯就此放过,追了几步拦住我问道,“公子对在下还是毫无印象?”

我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脸,确实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便好言道,“江公子大概是认错人了,我确实不认得公子。”

他一时呆愣住,遂即脸色由白转红,口气带着恼怒,“好你个鹿鸣!你、你到如斯田地竟还如此目中无人!我就那么入不了眼吗?!”

“白鹤,今天是不是太过燥热,怎么刚出门就看见江公子在街上如此暴跳如雷?”

旁边有人轻飘飘的一句话令江作影的脸色又由红转白,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清瘦的白衣少年弯了弯腰,他黑发黑眸容貌清秀,令人忍不住多看两眼,他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公子的话,再过几日便是春分,天气是该暖和了。”

那先开口之人脸上带笑,但眼眉却极为冷淡,他瞥了我一眼,道,“我看江公子是太过于思念鹿公子以至于见到个面容相近的,就失了态。您再仔细瞧瞧这位小哥,哪里像我们自傲又清高的鹿鸣公子?”

一番话叫江作影面红耳赤,亦让我感到尴尬。他一甩袖子,一声不知羞耻像是从牙齿缝里硬挤出来似的,砸在地上铿锵作响,他临走前还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狠狠瞪了我一眼。

那人被骂也不气恼,嗤笑了一声朝店里喊道,“掌柜的,刚才那位江公子买的什么东西?”

“东海的夜明珠,夜里放在屋子里都不用……”

“行了,我要一颗更大更亮更好的,然后给我送去宋府……”

我牵着马走得飞快,装作没听见崇翘的话,忽然手腕上一凉,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转眼就看见崇翘那张极好看的脸近在咫尺,我心顿时乱了起来,微微挣了一下,道,“请公子放手。”

他牵了牵嘴角,道,“要是我不放呢?”

我哪里招架得住崇翘,在他的反问之下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被他一路拉到兴隆饭馆二楼,按在雅座之上,还懵懵懂懂,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连我都要装作不认识吗?”崇翘给我斟上一杯酒,白鹤安静乖巧地守在门口,以防他人打扰。

我一饮而尽,那辛辣的酒液穿肠入肚,灼得我整个人都发热发烫。我轻轻放下,道,“你是跟着宋珉一起来的上京?”

我提到宋珉令他的表情有细微的变化,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掀起我的额发,看见了那枚再也抹不去的金印。

四十二

崇翘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震惊。我往后退了退,额发从他的手指间滑落,最终还是遮住了那个丑陋又耻辱的印记。

沉默半晌,他终于开口道,“你回来了要告诉璋之吗?”

他对宋珉的称呼算是已经回答了我刚才的疑问,我想起当日去宋府道贺,崇翘将一柄一文不值的破纸伞送回,伞之一字谐音同散,他应该早就明白自己与宋珉只不过是露水情缘长久不得,才会在宋谦大人官复原职时,果断的主动斩断情丝,也才会有那之后我见到的喝醉了酒从酒楼上掉下来,吟叹着“也笑我痴人说梦”哭得泪流满面的崇翘。如今这两人之间的纠葛恐怕已不是我可以揣度的。

我看他的表情平静,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态度,我只得将自己目前的处境告知,请他暂时不要将我回上京的事情告诉宋珉。在我说完之后,他沉默了许久,方才道,“璋之知道你出事之后就一直在想办法,你走那天他被宋大人关在了柴房,并非是狠心不来送你。也是因为此,他才狠下心来参加春试,希望能谋个官职,可没想到传来的竟是你在东泠的突袭中亡故的消息,他大哭一场,将自己关在房里三天谁也不见,虽说他现在还帮不上你什么,宁察郡王位高权重实在是无可奈何,可鹿公子,他是真心将你当朋友对待,你怎能如此狠心?”

他脸色并不好看,说到最后,眼中竟盈盈有水光,应该是心疼极了宋珉。可令我大骇的是我实在没有想到宋珉竟是真心待我,我不曾给予真心也不奢望他人真心,一直以来都与别人泛泛之交,如此一想更觉得自己冷漠无情。

“鹿公子你有所不知,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

“我如何不用担心?”我现在早已犹如惊弓之鸟,那个宁察郡王府里的人各个颠倒黑白一手遮天,甚至恩将仇报心狠手辣,我根本不知道也难以想象出那兄妹三人还有什么可怕的手段,“我的名字在死人名单上,可我人却未死,我现在难道不该东躲西藏,唯恐被人认出来?就像、就像今天那个江……”

崇翘握住我的手安慰道,“江作影只是个善于奉承拍马的小人,你根本不用担心他,靠着一张嘴蝇营狗苟,怎么敢多事?况且,你的那个下人……”见我皱眉,他忙掩了掩嘴,连声道歉,“就是你的那个霍缜,他救了翎珂郡主夷岚珂,现在可是宁察郡王跟前的红人,郡王爷还替他作保,让他能够参加这次春试的武科,依我看,他拿个武状元并不是难事。你也知道上个月陛下屯兵于苍那关,蓄势以待,恐怕是要报前两月东泠偷袭之仇,朝廷如今正是用人之际,霍缜若能在此时脱颖而出,必得陛下重用,到时候再也不用怕那个宁察郡王了,你的大仇也可得报。”

听到开头那些,我心里还是十分高兴,可又担心阿缜两个月前还重病卧床昏睡不醒,现在肯定还没完全调养好,去考武状元会不会有危险。我原本就知道我的阿缜是水池中的蛟龙,一旦入海,便再也没有人能阻碍他一飞冲天冲上云霄。

可我更怕他伤了自己。

而崇翘最后的那几句话却是我不敢苟同。精忠报国乃是男儿本分,我们本就是西津人,朝廷用人必当竭尽全力,岂可存有一己私心?更何况我了解阿缜,他绝不是那种一朝得志就飞扬跋扈之人。

“不,我也不能去找阿缜。他为人单纯,根本不会有那么多复杂的目的,他若要去考武状元那必定只会是冲着那状元去的,他若要从军,也必是存着报效陛下之心,”我低下了头,看着杯中的酒,想要一饮而尽却在想起那热辣的口感时退缩了,闷闷地放下了酒杯,“曾经我就是束缚他的牢笼,令他不得离开我半步,如今我又如何再去绑住他?鹿家的一切他本就该放下才是,况且,那也与他无关不是吗?”

崇翘瞪大了眼睛,“鹿家是与他无关,可是,你与他有关啊!他喜欢你,爱慕你,那么多年都守在你身边,难道你都不知道吗?”

我怔住了,冷汗涔涔,若是“喜欢”二字还有他解,可崇翘口中的“爱慕”却绝不会再有第二个含义。我连忙摇头,想要开口否认,却舌根发硬,含含糊糊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通,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见状哑然失笑,“崇翘是风尘中人,见惯了各种情爱,第一次见那样真挚纯真的情感,难免又羡慕又渴望,怎么会看错呢?他虽寡言少语,但也直率单纯,对公子的爱意从眼中满溢而出。”

“别……别再说了……”我连忙制止他,脸上发烫,又羞又怯,根本说不出别的话来。

崇翘笑了笑,果然没有再说下去。我们二人之间开始沉默,彼此都有些心不在焉,我控制不住地在想阿缜,而他则透过窗子,看楼下热闹的大街上人来人往。

忽然一直紧闭的门被敲响,白鹤推门而入,恭敬地站在门口,说道:“公子,该回去了。”

我这会儿才仔细打量那叫白鹤的少年,发现他比我半年多前初见时拔高了不少,安静地站在那里竟让人有“皎如玉树临风前”之感,那张脸也正在从少年向青年过渡,露出了点轮廓,秀气柔美中多了些男人的气质。就算跟在崇翘的身边,也绝不会沦为陪衬,很难不让人注意。

崇翘懒懒地应了一声,临走时问我住处,我有些犹豫,实际上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真的去住那间房子,可被他那双冷目一瞥,却不由心慌,只得将地址报上。

等他走后,我坐在那空无一人的雅座里,望向窗外,才知原来刚才崇翘一直在看的是街上那一群孩子在玩陀螺。

那小小的木陀螺在地上一直转呀转,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

四十三

对着那张薄薄的地契我曾无数次想象过那位东川三百年无出其右的名相所居住的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可当我亲眼所见时,还是难以想象竟是个如此简陋朴素的地方。

我步上满是青苔的台阶,看着那已失了门锁而半掩的柴扉,抬起手轻轻扣了两下。我唯恐唐突了这屋子的旧主,所以在明知无人应门的情况下还是先敲了门再小心翼翼地推开入内。

地方不大一目了然,屋子前头是个小院,光秃秃的,没有一株花,杂草丛生,一棵不算粗壮的树突兀地立在正中,萧瑟颓败看不出半点雅致的情趣,多的是又黑又硬的泥土,显得荒芜又寂寞,应是疏于打理任它败落。我猜测这黑色的土壤上原本应该种满了昼蓁——可我很难对着眼前的景象去想象那样繁茂的美丽。

我将马儿拴在了树上,这两个月来,它驮着我从云城来到上京,瘦得就连两边的肋骨都显了出来,我有些心疼地捋着它的马鬃,“这就安顿下来了,我给你盖个棚子,咱们两个夜里就都有片瓦可以遮头了。”

马打了个响鼻,似是听懂了我的话,高兴得用头轻轻地拱着我。

我没有急着进屋子,而是沿着外围走了一圈,马头墙砌了三层,窗枢上用的都是些老木料,雕刻着的蔓枝花卉细致精巧,灰墙青瓦朱门,都是典型的古惠城建筑风格。我想起冯幻是惠城人,此处离惠城遥远,将自己住的屋子盖成这样恐怕是以慰思乡之苦。

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巨大的屏风,我仰着头,为这张上顶房梁的巨幅屏风所震惊,这尺寸虽举世少见,可上面所绘的内容却足以堪称震撼。只见那上面满是刺目的红、恶毒的黑,一副地狱众生百态之相,只见无数恶鬼挣扎着想要从沸腾的血海中爬出,脸上的表情各有不同,有绝望有痛苦有无奈有不甘,他们在血海中挣扎沉沦,却根本不知何处是岸,最终就只能化作一滩看不出原貌的血水与那血海融为一体。

屏风所绘场面诡异恐怖,众恶鬼表情栩栩如生,用色极为鲜亮醒目,红与黑亦是血与暗。我盯着那副屏风久久不语,大概是我才疏学浅,不曾在书中见过此番描绘的场景,即使是地狱景象恐怕也不及这其中的绝望与恐怖。

我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挪着脚往前走,我不敢看那屏风,可双眼却不由得被那细腻笔触所描绘出的世界所深深震撼而无法移开。

我转过身,强迫自己不要去看,可眼前浮现的仍是那惊心动魄的画面。绘制之人似有极度的悲伤与怜悯之心,那种只可旁观却无能为力的无奈痛苦亦叫观者如身临其境无法自拔。而更叫我无法释怀的则是那些恶鬼脸上的表情看上去竟是如此眼熟。

我从容城到昆稷山,再从国境来到上京城,只走了西津小半的国土,可我一路上所见之景无一不是萧条荒败,所见之民众无一不是面带愁苦。瓛朝末年就已天灾人祸不断,新皇登基曾放豪言十年内一统东川三道,其骁勇善战势不可挡,又有东川第一名士相助,实乃雄霸天下的一代霸主,只可惜陛下黩武穷兵,西津人虽好勇尚武可至今不逾十年,已至十室九空的地步。而我心中还有更深的隐忧,伽戎人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奴隶的身份已从他们身上彻底剥去,可那极致狂欢之后却是失衡的报复。他们强占土地、房屋无人敢管,甚至杀了人都可以逍遥法外,等级身份之分明比前朝时更胜。我途径不少村庄,却只见大部分都是老妪孩童,凄苦无依、生活艰辛,还有横行乡里的恶徒,这一切皆是我一路行走亲眼所见,亲身所悟,曾经我在家族羽翼下读书出仕,衣食无忧,根本无法想象家门之外竟是如此满目疮痍的模样。

而这一切又同那屏风上所绘有何不同呢?

我出门打了井水,擦了一把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澎湃的心绪这才慢慢平复下来。怀着别样的情绪回头再仔细看这房子,倒是看出了些特别。屋里的陈设与典型的惠城房屋大相径庭,恐怕只有一个外壳一样,内里已完全变了。这屋子没有门槛,屋前也没有台阶,用一条斜坡取而代之;屋内的桌子、柜子、橱都做得比寻常家什要矮上一截;我环视了一圈,竟是一把椅子都看不见,只有一张太师椅搁在角落里落灰。冯幻不良于行,双腿不能行走,必须以轮椅代步,桌柜做得矮些,于他倒是方便,椅子一张都没有,恐怕他这里并无亲友来访,无需招待客人。我心中微微有些讶异,不知为何像他这等身份之人竟独自一人在这里生活,不仅没有护卫,就连个照顾他的佣人都没有。

我绕过那巨幅的屏风,发现后面别有洞天,竟放满了书架。冯幻博学多识,是著名的鸿儒,我好奇之下细细一览,发现书架上不仅有普通学子都要学四书五经、经书典籍,还有不少治国兵法,但更多的却是类似《天工开物》之类的杂学。我随手抽出一本,发现书主是个不爱惜书卷之人,随意圈抹的笔记尚不提,竟还有些分神时画的看不懂的涂鸦,可我一一翻过心中微微震荡,这满室每本每册都被翻至卷边破页的书使得这简陋的居所也变得金光夺目,而这被屏风所隔出的狭小内室被书架包围,甚至连一张床都放不下。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是我目光短浅为人粗鄙,初一眼竟还瞧不上这小屋子。

我一时兴起,就地一躺,张开眼发现自己仿佛被书海淹没,心中隐隐地在鼓胀着似有什么东西想要汹涌而出。

我在冯幻的旧宅里住了十来天,每天除了打扫令他的故居维持整洁之外,其余时间大多都花在了他的那些书上。他的批注笔记往往比书上枯燥乏味的内容更有意思。冯幻身体不好久居宫廷内,甚少在民间行走,普通平民对他知之甚少,见过他的人更是寥寥,我也只是听闻过他的一些传闻,对他其人并不了解。那些俏皮的笔记,活泼的小画彻底颠覆了我对他的全部印象,细想起来,他死时还不到三十岁,正当青春,怎么会像是邬先生那样一本正经的老学究?

我被他对所藏那些书的批语笔记所深深吸引,几乎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可就算我如何努力,这书山书海恐怕也不是一年半载就可以看完的。我看了一眼米缸,数了数手上还剩下的钱,叹了口气,牵着马,出了一趟门。

我在上京城长大,对各家店铺都十分熟悉,所以不一会儿就买完了所有我急需添置的东西,放在马背上准备往回走,却听背后一串马蹄声响起,等我回头时,那快马伴随着众人的惊叫已从我身边掠过,只留下个绝尘而去的背影。我大怒,在这闹市里纵马横行岂不是易伤他人?

“霍缜!霍缜!你听我说!”

此刻又一个女人骑着马冲了出来,看上去十分着急,她一边夹紧马肚,一边高声对着前面远去的人叫道,“你现在就算去了也没有办法了,他死了!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

人马虽已远去,可余音仍留在原地,使我久久地呆立在那里。

四十四

我把马拴在了路旁的树干上,挤进了观武试最后一场的人群之中。这么冷的天,台上参试的壮汉跪在一旁,还赤着上身呼哧呼哧地吐着白气,他的对手突然跑了,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耐烦,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跪在本应是他施展的舞台之上的男人。

那个人虽然跪着,却高挺着脊梁,尽管他背对着我,可我依然能从他的背影看出他是谁。

“宋大人这位公子可真是大胆,居然在科举武试的现场向陛下告御状,真是连命都豁出去了。”我听见旁边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恐怕今日过后,宋珉的名字就要传遍整个上京,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个霍校尉也是个不怕死的,在试场上单凭一句话就能一走了之,要是陛下震怒不仅他连参加比试的资格都没有,恐怕还要判他个蔑视之罪。”

我闻言心中一紧,暗暗握紧了拳头。

“这怎么可能?谁不知那翎珂郡主看中他已久,宁察王府要招他做郡马?陛下对宁察王府厚爱有加,总会给几分薄面。刚才你们瞧见没有,郡主见他二话不说就走,急成什么样?就这样追了上去……”

我听见那几人小声地笑了起来,他们言辞中似乎对夷岚珂充满了揶揄,暗中讽刺,说她不知羞耻,没有半点矜持,全上京的人都知道她看上了霍校尉死活都要嫁给他。我听得有些麻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原本就对那些风流八卦不怎么感兴趣,而这其中主角变成了阿缜,更令我说不出来的厌恶,只想令他们立刻闭嘴。

幸好,他们很快就转换了话题。而就在此时,宋尚书匆匆赶了过来,他脚步有些蹒跚,却仍冲到台前,往那高位之上珠帘之后的人一拜,磕头长跪不起。我见原本还显得沉稳的宋珉见了父亲明显有些慌了手脚。

珠帘后的人影似是抬了抬手,便听站在一旁的太监高声传达着陛下的旨意:“宋尚书平身吧。”

“微臣教子无方,令他唐突了圣驾,自请降罪。”宋谦并未起身,而是将身体俯得更低了些,胸膛和花白的胡须紧紧贴着地面。

珠帘之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末了便见那人影站了起来,挑开帘子,一道明黄的身影出现在又远又高的台阶之上,而那些原本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的宫人们纷纷跟了上去,我同现场众人一齐跪下,不再有人喁喁细语,亦无人敢抬头偷看龙颜。沉寂了许久,才听见他开口,道,“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孤今日来是为了看看未来的武状元,既然看不成了,还是回宫吧。”

那声音犹如暗河深流,渗着冰凉的寒意,自有一股高屋建瓴的王者气势。

“陛下!”宋珉忽然高声叫道。

杨牧晨停下了脚步,我快速地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他并未转过身去,背对着宋珉给出了他不想要的答案,“鹿府一案,等宁察郡王从献城回来再说吧。”

宋珉还要再开口,却被他身边的宋尚书按住,他有些不甘心冒险告到御前竟是这样的结果。而我心中也是跟着一沉,陛下的态度十分明确,要等宁察郡王回来之后对质,可我鹿家已家破人亡死无对证,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自有积极的手下为他抹平一切。这一切的后果理应我亲自承担,可如今竟全落在了宋珉的身上,这叫我于心何安?

我不能再让任何人挡在我的身前,为了庇护我而落到危险的境地。

“严灼上任燕州刺史宴请地方,席上曾说容城鹿孟衍的儿子长相肖似冯幻。宋珉你给孤说说,到底像不像?”

此言一出,几乎令我双腿发软连跪都跪不住。严大人新官上任,路经容城来拜访过我家,见到我时确实说我乍看时很像冯幻,可如今陛下说的竟是他在燕州当地接风宴席上说过的言语,他是如何在万里之外知晓?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些什么?他知不知道宁察郡王所做的这一切?

我遍体生寒,只觉得这事并不简单。

我浑浑噩噩地回了家,不,那不是我的家。我如初来乍到时那般轻叩柴扉,却没有像当初那样拥有更多的勇气去推开那扇门。我坐在台阶上,把头埋在双臂之间,想要哭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那匹马通人性知道我难受,温柔地轻轻蹭着我的头,像是一双手在我的头顶轻柔地抚摸安慰。

那一晚我做了一场梦,临近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才醒转,可梦里的内容却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有我,有阿缜,有宋珉还有崇翘。

我打开窗,发现空气依旧清冷,今年的春天来得太迟。

冯幻书架上的书依然吸引着我,可我却已没有更多的时间去阅读它们。我摸清了阿缜的住处,他被翎珂郡主所骗,以为我还在昆稷山,直到在武状元的试场上被宋珉一语道破我“已死”的真相;我在宋府外候了三天,从他家送菜的小贩那里知道宋珉这几天被他父亲关在家中,暂时安全;更重要的是,我打听到了宁察郡王已经奉诏火速回了上京。

我坐在饭馆里,等的人却还没有来,点了一盘酥鸭听邻桌人在聊最近城东一处久没人住的老宅忽有了人。这没什么稀奇,旁人皆嗤之以鼻,可稀奇的却是来住之人行踪不定只在夜里出没,白天屋子依然紧闭,且那人容貌与死去的房子原主颇为相似,偶有邻人见了以为撞了鬼,吓出一魂一魄,变得痴痴傻傻。

我冷笑,只顾啃着我的鸭腿。

知不知道,那屋子的原主是谁?冯幻,冯平章。

我转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恐怕是没见过冯幻的,可这个名字说出来仍是叫一桌子的人都长吁短叹了起来。

楼下忽起了一阵骚动,我知道是我等的人来了。我看着还没啃完的鸭腿略有些遗憾,早知道就不叫那么大了,擦了擦手站了起来,同宋谦大人正对了一眼。

他看到我时脸上震惊万分,活似见鬼,站在门口没有过来。店里所有的客人都被赶走,只剩我与老尚书两人分站在屋子的两角。

“小人鹿鸣,见过宋大人。”

四十五

我与宋尚书端坐在桌子的两头,彼此都有话想要说,却都没有开口,因为不知该如何说起。

“宋珉他还好吗?”听到我说出儿子的名字,宋尚书终于从“鹿鸣居然还活着”的震惊中缓了过来,可随即又是愁染眉梢,令我心中充满了愧疚。

提起宋珉他竟然眼圈有些微红,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在我印象中他明明还是个精神矍铄的中年男人,走起路来股股生风,可今日坐在我面前的却是个胡须头发都有些花白的老迈父亲。无论他的官位如何高,在朝中如何有威望,回到家中,他仍是一个疼爱儿子的父亲。我心中戚戚然,不由想起了我自己的父亲,以前提起他总是既敬畏又厌烦,可现在想起他时却只能想到他的好了,然而,已经太晚了。我已经没有父亲了。

“你出事之时,老夫自身难保,所以只能……”他叹了口气,下面的话他不说我也能够理解,那时宋尚书刚刚接到官复原职的旨意,岂能蹚我这趟要抄家杀头的浑水。“倒是宋珉,说出来不怕子放你笑话,老夫三个孩子,就他最不老实,花样最多,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我只求他一生平安富足即可,不在乎他能出将入相有多大的出息。可这次我真是没有想到,他竟能为你站出来,为朋友两肋插刀忠肝义胆,反而令我这个做父亲的汗颜。我没能帮上你家什么,就连你父母去世,我都插不上手为他们料理后事,我真是愧对老友、愧对你啊。”

说到这个,我的心立时揪了起来,忙问:“那我爹娘现在埋在何处?”

他摇了摇头,“这我不知,是霍校尉为他们收的尸。”

“阿缜……”

“谁又能料到一个小小的伽戎奴,不出半年,便能有如今这样的成就。”说起霍缜,宋尚书唏嘘于命运之无常,可我却觉得那些本就是阿缜他应该得到的。因为我亲眼见他一马当先,不计生死地冲入被东泠人驱来的狼群之中,面对尖矛利齿他英勇无畏,若不是他带着那一小队人马先冲上昆稷山,恐怕郁霖三皇子早已长驱直入,从昆稷山一路杀向苍那关,更是不知会有如何惨烈的结果。

“陛下当年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伽戎奴。”我面无表情地回道,宋尚书闻言脸色微变,连连称是,“他如今被调任到了禁军教习,郡王对他十分看重,一则是因为他对于翎珂郡主有救命之恩,二则霍缜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是伽戎人,加官进爵不会有任何阻碍,可谓前途无量。这次考武状元也是郡王的意思,若能拔得头筹,便可一步登天。”

我皱了皱眉,“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杨牧晨就连严大人在地方的私宴上说过什么话都一清二楚,他又怎么会放任一个手握重权的猛虎如此明目张胆地培植势力?为君者最为忌惮官员们结党营私,他竟是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陛下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就拿那个孙行秋孙将军来说,整个西津都接了通缉令,势要将他捉捕归案,这几年可我听说他在外头过得挺自在,朝廷却没有他的半点消息,这怎么可能呢?陛下若真有心要捉他、想要他的命,他明日必会被五花大绑地捆在菜市口等候问斩。”宋尚书笑了起来,“我们这位陛下喜怒无常,冯平章过世之后尤甚,实乃君心难测啊。”

“那阿缜岂不是很危险?”

“依老夫所见这倒是未必。”宋尚书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道,“子放是不是很不乐意他为郡王所用?”

“我若说我乐见其成那必定是在骗尚书大人您,可是,这仇我背着无怨无悔,想要报仇的人也只有我,和他无关。”

宋尚书看着我,目光突然变得十分柔和,“子放是真的长大懂事了,鹿兄泉下有知,想必也能安心了。霍缜是不是真心接受宁察郡王的安排,为他效力供他驱使,你自己去问问他不就行了?他现在去了昆稷山查你生死,下月初他必定会回来。”

我一人一匹瘦马从云城走到上京也要两个多月,大半个月要他打一个来回岂不是要累死人?况且我十分不解为何非是下月月初不可,“宋大人为何如此笃定?”

“下月月初便是清明了,你父母都埋在这里,他岂有不回来的道理?”

我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道,“宋大人是想让我接近阿缜吗?”

他点了点头,“之前昆稷山一战,他救了郡主,在苍那关、云城那些边关边城的将士心中有了些声望。这次武试最后一场陛下格外开恩要等他回来再重新比过,此前从无先例,陛下对他极为看重。霍缜原本就是你鹿家的人,你若开口,他不会有不应之理,但若真等到他被郡王拉拢、为名利所惑,就为时晚矣。”

“他若真能被郡王拉拢、为名利所惑,就算他此时答应相助我们,也早晚会反悔的,”我不以为然道,“阿缜原本不是这样的人。”

宋谦同我的第一次会面谈论的并不多,却已撕去了所有覆在面上的重重伪装。我知道如果不是宋珉这次闯下大祸,他只会对我避之不及,可现在,我成为了他手中的利剑,没有多少人知道其实鹿鸣还活着,就连宁察郡王也不知道这个世间唯一还能控诉他的苦主与他近在咫尺。

我还从来没有过这种事事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感觉。我曾经对于自己的命运任由他人玩弄而感到生不如死,用很长的时间去思考为什么倒霉的人会是我,为什么我会被如此残忍地对待。可是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就算我想明白了又如何,我还是一个众人眼中的可怜虫,在怜悯的目光中被慢慢淡忘,这个世间多的是不会留下半点痕迹的失败者,还不如让自己怀着最深沉的恨意将所有的痛苦都回馈给对方来得痛快。

我仍住在冯幻的故居之中,日子过得看似平静,可我们都知道巨变即将发生在不远的将来。宋大人向我打听过孙行秋,对此我更不愿意多谈,实话说了我到上京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可宋大人看起来却似乎并不相信。他依然还是不同意将我带上大殿同宁察郡王当面对质,我的心情就像这几日开始多起来的雨水一般,连绵又阴冷。

我打着伞,雨并不大,可依然沾湿了我的鞋,渗入我的鞋袜,冰冷的感觉不亚于当初在昆稷山的时候,可我却没有什么心思再去在意自己那点点不适。

因为阿缜正跪在细雨中对着我双亲的那块墓碑悲伤地放声哭泣。

四十六

清明春雨润物无声,可痛苦却也在这方寸之地蔓延。我看着最熟悉的人失魂落魄的背影,心像是被狠狠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我张了张嘴,想要叫了一声“阿缜”,却因为嗓子发干而连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他冷硬沉默又稳重、是坚实的依靠与后盾、是无所不能的,他是我最亲密最信任的人。

而他此刻正如此脆弱,没有任何防备,像是失去了冰冷坚硬外壳的海螺,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心中最柔软的那处竟然就是我。

我的腿在昆稷山的时候被冻伤,每逢湿润的雨天膝盖关节就会有阵阵刺痛,严重时几乎无法站立与行走。我想要靠近他,但并非像以前那样简单地走过去就好,现在每迈出一步都像是一场酷刑。

我们都在磨难与思念熬成的岁月中变得面目全非,带着各自一身的伤痛,但幸好我们又再次重逢了。

“来看我爹娘,不烧纸也就算了,连吃的都不带。”我把伞往前挪了挪,遮住了他淋雨的身体,站在他背后故作轻快地小声抱怨,可声音却是哽咽沙哑的。

他身躯微微一颤,慢慢站了起来,头往一旁偏,却不敢真正地回过头来看我。

“阿缜。”

我叫他的名字。他犹豫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迫切地看着他转过身来露出的脸,那张无数次出现在我甘美梦乡中的脸庞。他失神地看着我,风雨吹迷了他的眼睛,他缩回了想要触碰我的手,无意识地摇了摇头。我抬起手,为他抹去了他脸上的雨水,拂过我熟悉的剑眉,然后停留在他消瘦下去的脸颊,“你又瘦了。”

我话音未落,手中的伞就被撞飞,整个身体被揽进他湿漉漉的怀中,我的鼻子猛然撞上了他的胸膛有点疼,接着一酸就跟着流下泪来。

“我还活着。”

他听到了我小声嚅嗫连忙收紧了手臂,像是要再次确认他怀中的这个我是真实存在的,却一直都没有说过一个字。

我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紧贴在他的胸口,勉强挤出几个字,“这样淋着雨会生病的。”他这才终于回过神来,松开了手臂,但牵着我的手却没有放开,拾起地上的伞撑在了我的头上,接着解了外袍脱下里面干净的外衫披在我的身上。

他终于笑了,但目光一直没有从我的脸上移开过,我都有些怀疑是否是我外貌变化太大以至于他现在需要花费些时间才能认清记住我现在的模样。我抬起手撩开了额发,看到金印时他的瞳孔骤然紧缩,牵着我的手也跟着抓紧,捏得我指骨生疼。

“这枚金印再也去不掉了,是不是很丑……”

“别说了,少爷。”他想要抱我,却怕自己身上的湿衣再次将我的衣裳弄湿。他脸上刚刚呈现出的那点喜悦很快又被忧愁所代替,我敏锐地发现他的眉头已经了皱纹。

不要伤心,也别难过。我想要安慰他,却知道这样的语言是苍白又无力的。我唯有能做的,就是用尽我的全力去拥抱他。

我很难找到一个词来定义我与霍缜之间的关系,不是等级森严的主仆,不是君子之交的朋友,不是互损互捧的兄弟,也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和他是一种难以形容、难以界定的关系,但这世间唯霍缜一人在我心中是与旁人不同的,也是无人可替的。

只愿此心与君同。

“我现在住在这里。”

我打量着眼前干净整洁的小门院,点了点头。我之前只在外面看过阿缜住的地方,进了大门,发现其中虽小但格局却和我家旧宅有些相似。初春小雨暂歇,我跟着他走在青石板铺的小径上有种去别人家做客的拘谨,但内心更多的是感慨。他显然也有些手足无措,“这宅子是有点小,没以前家里宽敞。我原本是想买下鹿家旧宅的,可没有那么多钱,恰好有个容城的老乡要回老家不收我房钱让我住在里头替他看着家。这样我当差的月钱都可以攒起来,等攒够了,我们就住回去。”

这个傻子哪里知道,单凭他那点当兵的粮饷哪里买得了我家以前的宅子,可他那份心却像是一股温暖的水流涌入我的心田,他并不善于筹谋将来,可他的打算中竟还包括我这个生死不明、不知归期的流放囚犯。

“她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她。”

阿缜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一声好,领着我去了后院,进门前却拦住了我,犹豫地叮嘱道,“跟在我后面……”

我却推开了他,道,“你不是说二娘只是有些痴傻,不伤人的吗?”

“可是……”

“别说什么可是了。”

我绕开阿缜,迈进了后院的大门,正在院子里打扫的小厮回过头,刚要开口打招呼,却僵硬在原地盯着我慢慢长大了嘴巴。

“阿宇。”我笑着唤他。

那小子嗷叫了一声,扔掉了手中的笤帚,风一般地向我扑来,一边呜呜哭,一边大声地干嚎,“少爷!少爷!”他还没到我跟前,阿缜就挡在了中间,剑眉一横,阿宇还有些怕他,只得放慢放轻了动作,生怕冲撞到我,探着脖子跟我说话,“少爷真的回来了,真是上天垂怜!呜呜呜……真是太好了……呜呜……”

阿宇一直都在二娘的房里伺候,没想到我家家道中落,佣人都散了,他竟然还跟着,这令我有些感动,低头理了下情绪才问道,“二娘呢?”

“二夫人喝了安神的药,已经睡了,屋子里还有丫头在照顾着。阿缜本事真大,竟然真的能把少爷给找回来,呜呜呜……”说着说着他又哭了起来,“这下子,二夫人的病也该能够好了。少爷这次回来是不是就没事了?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走了?”

他的问题真是问到了我,我想到了自己与宋大人的计划,想到了自己即将要去做的事,在衣袖下攥紧了拳头。我能感受到身旁的阿缜等待我回答的炙热忐忑的眼神,也心痛阿宇哭红的眼睛与热切盼望的目光,可我只能张张嘴,一个字都没有办法回答。

我如何告诉他们,我还是戴罪之身,我身上的血海深仇不敢不报,随时都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我躲在氤氲的水汽之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洗澡水很热,热气蒸得我浑身的骨头都酥了,都要开始犯困。忽然,一双手从背后按住了我的头,替我揉着两边的太阳穴。我微微睁了睁眼,又迅速地在阿缜熟悉的力道中舒服地闭上了眼。

他的手慢慢地往下走,按着我的肩,而我只剩下舒适的喟叹。

突然,他双手一张从身后将我抱紧,头埋在我湿漉漉的脖颈处不肯抬起。我睁开眼,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道,“阿缜也已经把头发扎成了发辫。”

他的唇贴着我肩膀的皮肤,声音有些发闷地回答道,“伽戎人过了二十就要编发辫了。”

“是啊,阿缜和我同年。”我难以避免地回想起去年我的那场生辰,那似是一切的开端,如今回想起来就是做梦一样。

“可那个时候阿缜并没有编发辫啊。”我有些好奇地问道。

我感受到他手臂收紧的力度,他抬起头,炙热的呼吸近乎可闻,我觉得耳朵在发烫,听到他说,“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笑了,觉得他这话不得了,在他怀里转了个身,看着他的脸,揶揄道,“那怎么才是真正的男人?”

他的双眸似是藏着星,凝视着我道,“再也不让人能在我面前将你带走。”

四十七

尽管已是初春,可阿缜还是在床榻旁置了一盆炭火。自从我在昆稷山出来之后,现在愈发畏寒,几乎终日四肢冰凉。洗刷干净之后我懒洋洋地靠在床柱上,床铺温暖舒适还能闻到我熟悉的安神香,实在开不了口说我要回去。

感觉身边的床铺凹陷下去了一块,我微微睁开眼,往里面挪了挪,可阿缜只是坐在床边并没有想要上来的意思。

“困了吗?要不要现在就歇了?”他一边问我,一边抬起我的脚捂在怀里,手从脚踝开始慢慢地往上揉捏。

我摇了摇头,“我回去睡。”

他手里的动作只是一滞,却并没有多说什么。我有些不安,生怕他误会什么,解释道,“我现在就住到你这里多有不便,万一被人看到会连累你的。”

他没吱声,用手揉着我冰凉的膝盖,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吧?”我顾左右而言他,“脱了衣裳让我看看。”

他抬头看我,沉默半晌方道,“没少爷身上的重。”

我脸一沉,“你这是在同我置气吗?”

他低头,语气中带着苦涩,“没有,我只是……”

“那就是在同自己生气。”我哪里不知道他那点心思,缩回了脚,爬过去凑到了他身边,伸手揽过他的肩,安慰他道,“这一切都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何苦往自己身上揽?难道你能替我受不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也该是我命中有此一劫,与人无尤。冤有头债有主,这笔债我早晚会向宁察郡王讨回来。”

他蹙着眉,伸手将我揽进了怀里,“若我真能替少爷受了就好了。”

“现在怎么这么黏人了?”我抚着他背,笑他孩子气的话和动作,“要是让你那几个禁军兄弟知道还不得叫人取笑?”

“那就让他们笑吧。”他埋蹭着脑袋,“我很快就不在那儿了。”

我有些诧异,原本以为宁察郡王手握京畿禁军,将阿缜调任禁军教习是他的意思,恐怕是想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必然不会任由阿缜打乱他的谋划,可阿缜这么笃定,不知这其中又有何我不知道的门道。

“我要去考武试。”阿缜道,“少爷以前说过要我去得个武状元。”

我哑然,想起当初我爹要我去考春试,我向他抱怨过,开过玩笑若家里必须要出个状元那就让阿缜去考个武状元回来,没想到我随口一言,他竟然记在心里,一直在朝这个目标努力。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又高兴又心疼,“如今国事蜩螗,若阿缜高中,必将远赴边关。可我听闻宁察郡王对你十分看重,岂会轻易放你走?他那种心狠手辣之人一旦发现你不能为他所用,必然会对你下毒手。我怕到时候……”

他摇了摇头,“宁察郡王并未看重于我,反而对我十分防备。调任禁军是我自己用命挣来的,我早有此打算,在上京好歹消息灵通些。要考武状元也是我自己的意思,并非是旁人的安排。”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这些事实完全推翻了我和宋大人之前的猜测。可我此刻听到他亲口否认与宁察郡王有关联,心中更多的感受则是松了一口气。尽管我早就做好了准备,阿缜可能已经归于郡王麾下,也做好了种种打算,确定这并不会影响我和阿缜之间的关系,但今日之前我的心中仍是忐忑。

“那么,翎珂郡主呢?”

“我起先不知她是女子,她与寻常士兵一道同吃同睡并无分别,就是训练总是落后,常被训斥,我偶尔会帮她,”阿缜的脸色有些窘迫,“不知为什么我受伤醒来之后,她就变成了郡主……”

“不是她变成了郡主,是她本来就是郡主。”我生气地在他肩头咬了一口,一想到在云城那个荒谬的梦以及城中人人都在谈论的八卦就生了些微妙的情绪,恐怕现在不知郡主对他有意的人就只剩下这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了。我浑身都不痛快,恨不得再咬上他几口,可心里又是不舍得的,只得循循善诱地告诫他男女有别,以后见着了要绕道走,不准说话。

他认真地答应了,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我何时才会住进来。

我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叹了口气,“阿缜,今日能与你见面已令我欢欣异常。你说的每一件事,收留二娘、从军、直到做了校尉,调任禁军,甚至还在准备武举科考,都令我惊喜。我没有想到阿缜竟是个如此多思慎思之人,并不是个只会恃勇斗狠的迟钝莽夫。以前爹就说过,你本非池中物,是我太自私,习惯了你的陪伴,不想你离开。可事实证明,是我错了,我险些耽误你。阿缜,你现在做得很好,就继续按你的计划行事吧。”

“可是,我所做的所有的事、所有的打算,都是为了少爷。”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目光有些急切,那浅色的眼珠里却像是有滔天的涛要将我卷入。

“这不重要……”

“不,这十分要紧!”他很少会这样说话,几乎是吼了出来,我有些发怔,想要挣开他的手,我忽然意识到,这大半年的时间不仅改变了我,同时也改变了阿缜。

我们两个脸上都有些不可思议的震惊,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暴躁的样子,而他显然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反应会这般强烈。他手劲极大,在我手腕上捏出了一圈青紫,他低头看见了,连忙松手,却再也没抬起来过。我捧起他的脸,见不得他脸上露出这种悲伤的表情,道,“我只是……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

从阿缜的住处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我慢慢朝冯幻的旧宅走,打更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打量了我两眼,仓皇地走了。我想起来自己把那把伞落在了阿缜的家里,似乎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些什么,却一时想不起来。

坐在灯下翻了几页书,我就冷得受不住,愈发想念那刚刚不久之前的那点温存。索性吹了灯,裹在寒衾中,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亦有些道不明的冲动,从被子里跑了出来,连件外套都没披就跑了出去。

推开窗,外头寒风扑面而来,只见熟悉的人影正立在院外,月光在他的脸上刻画下阴影,却照亮了挂在他肩上的霜露。

四十八

我们并肩躺在那副描绘着恐怖画面的巨幅屏风后面,尽管夜已深,可我一点也不困,和他说昆稷山和孙行秋、说断了一臂的曹差拨和身份出人意料的郁霖、说分分合合的宋珉与崇翘,无论那些是好的还是坏的,我都想要把这段他缺失的短暂时光与他一起分享。

而他则与大部分时候一样,安静认真地听我说每一个字,在听到我受伤的时候会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也会在我说到有趣的事与我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我不知从何时起,只要和他在一起,仿佛就有说不完的话。

“困吗?”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在逼仄的空间里艰难地翻了个身,他人高马大,和我挤在一起并不舒服,可我却在他的脸上看到平静喜悦的满足表情。

“那现在轮到你说了。”

“少爷要我说什么?”

“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都在干什么?”

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十分严肃,开始仔细回想。阿缜不是个善于主动叙述的人,所以我白天只听了个大概,这会儿睡不着就催着他多说一点。

“我在想少爷。”

我呆愣地看着他,忍不住开始揣测他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以为我没听见,语气坚定地将思忖了许久的回答又重复了一遍。我的脸有些发烫,幸好是晚上,脸上的窘态没有展露人前,可内心却因为他的这句话而兴起了惊涛骇浪。我控制不住地又想起了那天崇翘说的话,总觉得是他的话令我先入为主,以至于现在同阿缜相处都变得不自然起来。

“阿缜,”我不敢再看他,连手也抽了回来,稳了稳过快的心跳,“你们伽戎人什么时候可以成亲啊?”

他大概对于我突然强行转变话题有些迷茫,可还是老实地回答道,“过了二十结了发辫就可以。”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你有没有什么心仪的姑娘?”可话一出口就立马开始后悔,无论他的答案如何,我此时此刻都不想知道。内心正在忐忑,生怕他又一次语出惊人爆出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名字,说自己明天就要成婚娶妻,那我就不知道该作何回应了。可这次等了很久,久到我迷迷蒙蒙终于困得支撑不住合上了眼都没有再听到他开口。

我终于在沉寂的将明未明时入睡,没有等到令我提心吊胆的回答。梦中有巉削险峻直入云巅的昆稷山,有冰封千里静谧无声的淄河,有崎岖难行道阻且长的赴京之途,可我不再像之前那样感到寒冷与无助。那山河终将倾覆干涸,就连那遥远不见尽头的道路也会变得平坦顺畅,我忽然就有了无穷的力量,我奔赴,我拥抱,即使被灼伤乃至身死也绝不会放弃那一缕晨光。

我睡了这大半年来最安稳的一觉,醒来时已日上三竿,暖炉内只剩下萤萤之火,阿缜已经离去,可他的袍子却还盖在我的身上。我抱着那件旧袍呆坐了一会儿,却仍觉得尚未清醒。我披着他过大的袍子,去开窗,只见院内那棵细瘦的树已经抽了新芽,可预见其春叶葳蕤的模样。

简易的马棚被重新固定了支柱,饲料和水都有添过的痕迹,我心不在焉地捋着那匹小马的鬃毛,毕竟只要稍稍留意就能发现阿缜出门之前已将这小院打扫过了一遍。阿缜很少会做这种事,他以前跟着我的时候只需要照顾我、体贴我,这种粗活脏活哪里需要他沾手,我猜不透他这么做的原因,思来想去只有一条理由:他想住过来。

果然,刚过晌午,他就出现在了门口,背着个包袱,像模像样的,同我幼时闹离家出走如出一辙。他表情有些忐忑,像是个无家可归,眼巴巴地等着我收留。我站在门内瞧着他,笑得前仰后合,放他进屋接过他那个宝贝似的包袱,以为里面有什么好东西,结果却叫我大失所望。

“你怎么竟带着这些东西?这件衣裳好像是我前年穿过的……这小木剑是我小时候玩的,你怎么还藏着,不是全都扔了吗?”他的包袱里都是些旧物什,几件眼熟的旧衣服,仔细看看竟全是我的东西。我诧异极了,“人家挪窝都要带着贵重的东西,钱呀、银票呀、首饰呀,你倒好,怎么都带来这些东西?”

他把我翻出来的每一样东西又一件件收拾整齐,淡淡地说道,“老爷夫人走了之后,店铺和宅子就都没了,少爷留下来的东西就只剩下这些了。”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可我却不由眼眶一湿。阿缜迄今为止的大部分人生都是在鹿家与我一起度过,和我一样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他本性单纯性情直率,一夜剧变之下,他所经历的痛楚恐怕并不亚于我。

“都过去了。”我伸手搂住了他,说着连我自己都不信的话来安慰他,“我现在好好地回来了。”

他抱住了我,很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可我知道,这一切并不会就这样过去,我回来了,这才是刚刚开始。

阿缜对于这房子的来历并不是十分关心,可那副巨大的屏风却让他看了整整一下午。

“知道这是谁画的吗?”我把给宋大人的信件交给他派来的小厮之后就同他一起坐在地上看这幅屏风。那上面的画面已经不会再让我惊惧到迈不开步子了,可那毛骨悚然的不适感仍然十分强烈,连一眼都不想多看。对于我的问题阿缜自然答不出来,可他却说作画之人有悲悯之心。

“他在同情。”阿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屏风,“他在同情画里的人。”

“人?”我摇了摇头,并不赞同,“你瞧瞧那样子,哪里像人分明就是恶鬼。”

“是人。”阿缜却十分坚持,“作画之人不能救他们,而感到万分痛苦。”

我抬头再看,仍是那片猩红的血海与沉沦的众鬼,可阿缜所言犹在耳边,果真看出了些我没曾察觉到的情感。

对于众鬼而言,这血海乃冯幻所造,他既已知晓他们未来命运却不得不将他们投入其中,这痛苦这灾难都是源于他,可他却无从施救。我心中一惊,阿缜道破这些恶鬼其实都是人,那么冯幻所绘这巨幅屏风之意便已跃然纸上。

“别再想了。各人皆有造化,就算最后只能化作一摊血水,也要挣扎地久一点。”我惨笑道。阿缜皱眉看着我,刚要开口,却听外面有人敲门。

“少爷,”阿宇见我开门,忙把手中的信递给我,小声说道,“那个什么郡主又来找阿缜哥了,说要约他一叙。”

我看着信封上那一行娟秀的行楷小字,黯然一笑,“她以前常来找阿缜吗?”

“常来。不过大部分时候是托她丫鬟来的,但这次是她自己亲自来的。”阿宇十分忠心地向我汇报。

“你怎么回的话?”

阿宇一笑,“小的就说阿缜哥早上出门去禁军营还没回来。”

我点点头,“做得好,以后都这么回。”

合上门,手中那页薄薄的信忽然有些烫手,转过身只见阿缜正站在那里看着我,我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把那信往他怀里一塞,声音有些干涩地说道,“我也要去。”

四十九

夷岚珂约在酉时,地点是城南襄桥,未言何事。

“我好像以前带你去过那里。”听他念完了信,我沉默了片刻,说道。

阿缜点了点头,“上元节。”

他说完我就全都想起来了。上元节处处挂花灯,但若要说上京城哪里的花灯最多最美,当属城南襄桥。看灯的人多,看美人的人也多,那年上元节,我带着阿缜同那群王孙公子们同游襄桥,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我被推来挤去一身臭汗,灯没看成,钱袋也不知被哪个偷儿趁乱给摸走,只待了一会儿就逃也似地回家去了,不知道宋珉他们到底为何乐在其中。

但那地方也多有小姐公子月下私会,成过不少佳偶良缘。一想到这儿,我的心里就有些堵得慌,坐在那张太师椅上斜着眼看阿缜。他的外貌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依旧十分英俊。眼眉深刻,鼻梁高挺,眼珠的颜色比我们普通人要浅一些,这大半年的军旅生涯令他原本就高大的身材变得更为强壮挺拔以至于他身上伽戎人的特征变得愈发明显。除此之外,我强烈地感受到他身上某些地方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精神,也愈发自信,他大概是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他开始慢慢透出一点原本固执之下的强势,也比以前更为主动,不再是过去那个只围着我转的阿缜了。

我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我当然希望他能有所成就,甚至建功立业,但这样的阿缜势必就不会像过去那样是我一个人的。

会有很多人喜欢他,他也有可能会喜欢甚至爱上某一个人,愿意为人家舍命。我叹了口气,尽管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想想又万分不舍得。

“少爷,不舒服吗?”我的手突然被攥紧,从游荡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看见阿缜正半蹲在我的跟前,脸上有些紧张的神色。我叹了口气,问他饿不饿,他老实地点了点头,我手一挥,道,“咱们去城南下馆子吧,吃完了逛逛,溜达着去襄桥还能消消食。”

“都听少爷的。”他见我起身,便拿了披风为我披上。这些事情他以前常做,我也把他的照顾和体贴当作理所当然,可如今时过境迁,我再也不能将这一切当作是我应得的。

我踌躇了片刻,道,“以后阿缜不要再叫我少爷了。鹿家如今这种情况我还算哪门子少爷?更何况,现在的我也已经不需要人来伺候。”

他没有说话,走在前面为我开门,台阶上青苔湿滑,我自然地伸手去拉他,忽听他问我,“那我以后怎么叫少爷?”

我想了想,道,“就同他们一样叫我子放吧。”

他不答,既未说好也没说不好。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同阿缜也是相顾无言,我心事重重所以没什么胃口,扒拉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筷子,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虽然现在不是什么节日,但天气变得越来越暖和,出来游乐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我记得,以前这个卖首饰的摊儿在河对岸呢,现在搬到这边来了。”我指给阿缜看,就在对面拐角的地方。阿缜顺着我的手指看了一眼,抹了抹嘴,道,“我们去看看。”

那摊主上了年纪,客人又多,哪里记得多年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我?见到我来也只是生涩地客套。子女不肖,以至于老父还要在该颐养天年的岁数出来挣钱,有些奸诈之徒欺他老眼昏花反应迟钝,只付一件的钱,却卷走他摊上全部的东西。我想起往事,只有沉默,一一看过他摊上的木簪,还是只有那几种款式,胜在黑檀用料扎实,老人手工磋磨,也算别致精巧。多年前的我是看不上这些东西的,现在看着反而觉得踏实。

阿缜见那支鹿角簪子我沾上手就没放下来,就摸了钱递了过去。他伸手将簪子从我手里拿过为我戴上,我抬眼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笑了起来,道,“这还是阿缜第一次买东西送我呢。”

他也跟着笑了,在那车水马龙灯火阑珊中耀眼又俊朗。他低头在我额上落下猝不及防地一吻,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亲密的举动令我浑身一僵,整张脸都有些燥热。

“霍缜。”

然而,当这个意外的声音突然响起的时候,我身上刚刚涌上的那点热度又迅速褪去,仿佛如坠冰窟,尽管额头的皮肤上还残留着他嘴唇柔软的触感。

阿缜转过身站到了我身旁,我终于看清了被遮挡住的夷岚珂。尽管强装镇定,但她的表情明显有些慌乱。

“我、我来早了,就想自己逛逛,竟没想到会遇到你……你们。”她说话结结巴巴,目光闪烁,我向她施礼准备暂退,却被她叫住,“我约霍缜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要告诉他,三日之后陛下会重开春试武举最后那一场,还是在上次那地方,切记到时一定要准时来。陛下这点私心昭然若揭,莫不要再辜负了。”

阿缜不出声,我只得替他开口,“郡主有心了。”

她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的肯定不止这一件事,可碍于我在场,她又说不出口。我寻思着还是暂且退开留些余地给他们二人,却没想到夷岚珂竟是个如此爽利的女子,只见她咬了咬唇,开口道,“我还要向霍校尉道歉。你想要找的人早就死了,我却因为……向你说了谎话,骗你考了功名就可以向皇上讨赏,就算是死囚也可以赦免,我原本是想……我……”

她满脸羞愧,说话也断断续续的,到最后几乎快要说不下去了。

“无须道歉。”阿缜仍是没有什么表情,却并不冰冷,他转头看向我,道,“那并不重要,无论你骗不骗我都无法改变事情的本质。更何况,他确实没有死。”

夷岚珂闻言脸色大变,她仿佛忘了刚刚见到我时的不自然,紧紧地盯着我的脸,忽然惊呼道,“你、竟然是你!你不是徐大夫的徒弟吗?!”

阿缜蹙起了眉,疑惑地看着我。

提到徐大夫,不知为何我心中就突生一股怒气,冷声问道,“郡主不拘小节豪爽直率,子放初见时便无比敬佩,更何况,阿缜当时重伤,性命堪虞,也是郡主请来云城名医救治这才转危为安,郡主之于阿缜有救命之恩,那便是于子放有救命之恩。可今日,恕子放不敬之罪,敢问徐大夫可否还活在人世?!”

五十

我的问题问得唐突轻率,若是惹得她不痛快也是情理之中,可我已经顾不得这么多,或者说我根本就无所畏惧,是生也好,是死也罢,我早就完全抱着一意孤行、玉石俱焚的心情来应对这一切了。

夷岚珂初是震惊,紧接着面带愠怒道,“我不知你所言何意?霍缜醒来当日,我设宴款待了徐大夫师徒二人,之后就派人送他们回去了。”

“当日?”我冷笑,“我亲眼看着你们五更时分启程离开云城,然后立刻就回了医庐,却仍然不见一人,他们根本就从来都没有回来过!”

“这不可能……”她脸色苍白,又无力辩白,被我逼得说不出话来,人群中忽然闪出一名侍女,着鹅黄袄裙,身手敏捷地扶住了她,看向我的目光十分不善。我顿时清醒了几分,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过于咄咄逼人,早已变成了厉声质问,我别开目光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胸膛内仍有热血在汹涌地翻滚,这太不寻常了,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徐大夫师徒生死不明可能惨遭毒手还不至于到我此刻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地步。我对夷岚珂的怒意似乎不仅限于此,她的姓氏、她的身份,还有那场始终萦绕在我心头的可怕噩梦。我的手开始颤抖,我突然感到十分惶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无情残忍,生怕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冲上前去对她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手忽然被身旁的人握住,我像是惊弓之鸟拒绝任何人的触碰,仿佛我那些可悲可怕的情绪会因此被人洞悉,可阿缜的手抓得很紧,捏得我指骨生疼,我抬头看了他一眼,难掩惊慌与痛苦,而他也正担忧地看着我。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告诫自己夷岚珂在我家的事情上是无辜的,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徐大夫师徒的下落不明也许她真的不知情。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可我夷岚珂虽是女子,却绝不是忘恩负义之徒,”她恳切地看了一眼霍缜,对他道,“这件事我会弄清楚,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那个性格暴躁的丫头还没等她说完,就扶着她要走,临走前赏了我们好几记眼刀。我低着头,背上直冒冷汗,身体里所有尖锐的强势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干,只剩下被掏空后的空虚与软弱,任由着人潮将我的躯壳彻底吞没。

幸好,还有一只手拉扯着我始终都没有松开。

晚上我早早睡了,尽管无梦,可睡到半夜身体却一阵阵发冷,阿缜的声音也在耳边不停地催我醒来,可我却连眼皮都睁不开,只能迷迷糊糊地抓着他的手,昏睡了过去。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支轻轻的羽毛,在一片混沌中沉沉浮浮,没有方向也不知道自己会漂到何处。可是阿缜的声音或清晰或隐约却始终都在,我浑浑噩噩地朝着他声音的方向而去,却怎么都追不上他也见不到他的人,只能埋怨地叫着他的名字。

“阿缜——阿缜——”

头顶忽然一痛,整个人犹如从万丈深渊中被捞出,包裹住我的黑暗顷刻弥散,我慢慢睁开双眼,只看见阿缜神色紧张满头大汗地扑了上来,将我一把抱紧在了怀中。

我很少看到霍缜会流露出如此急躁担忧的表情,下意识地想要安慰他,却发现自己一时之间竟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干涸到有一种火灼般的疼痛。

“霍、霍校尉,还、还有几针没施呢……”

他这才如梦初醒,犹犹豫豫的将我放开。大夫又在我头上几处穴位施了针,扎了我的手指放了血。痛楚和鲜血刺目的颜色令我从麻木中慢慢舒缓了过来,耳目清明了许多,就是头还有些昏沉。我看着阿缜红着眼睛紧紧盯着我的手指,便用另一只手的手背蹭了蹭他的脸,他抓住我那只手,用脸颊贴着我滚烫的掌心。

他请来的那个大夫年纪不大,却留着一把胡子,施了针没有抓药,同阿缜说我这是情志内伤所致,心病也,故无药可治。阿缜硬是逼着人家开了两副清热降火强身健体的药方才安心,转头看我想要下床,立时皱起了眉头,跑回来把我的双腿搬回了床,口气也难得的有些生硬,“病了要好好休息。想要喝水是不是?”

瞧着他坐立不安,一刻不停地忙进忙出,我一边喝着水,一边小声道,“我大概是累着了,从云城来上京一路上风餐露宿都没怎么休息,现在一下子歇下来就病来如山倒了。不过大夫也说我没什么大碍,你还是别只顾着我,好好准备武试才最重要……”

他重重将盛粥的碗搁在了桌上,我一惊,手上无力,没喝完的水撒在了床铺上,他见状连忙跑了过来为我擦拭,一脸懊恼。

“你生气了。”我看着他,说道。

“没有。”

“你摔了碗。”

他抬头看了看我,猛地一把将我从床上打横抱起,走到外间,放在太师椅上,硬邦邦地再一次重复了他的回答,“没有。”

他麻利地换了干净的被褥又想如法炮制把我抱回床,我觉得这抱来抱去的着实丢脸,怎么也不依,不过几步路硬要自己走,没想到脚一沾地就发软,连站都站不稳。他脸色愈发难看,却仍依着我,只是半搂半抱地扶着我回了床。

“我刚醒,有点发虚。”我解释道。

阿缜坐在床边手里端着粥,用勺子不停地搅动。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少爷以前生一点小病就什么都不愿意做,不愿我离开半步,说自己比什么都重要,可为什么现在却不再需要我了?”

闻言,我心乱如麻,以前的我在外人面前严肃正经,在长辈面前也显得懂事乖巧,只有对着阿缜,才会耍些蛮撒些娇,发现他在意我,就想他只在意我,只对我好。一旦稍有些头疼脑热的,就非要赖在床上看他围着我团团转。

我不知如何同他说,只觉得丢脸。

“我也不愿意叫少爷的名字,少爷是我一人的少爷,子放却是世人的子放。”我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完全没想到一向不善言辞的阿缜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更不知该如何答他的话。

我看着他又长又密的睫毛扇动着,喉结上下滚动,那两张薄薄的嘴唇间吐露着字句,心头一动,犹如春芽忽地抽出一枝来,竟不知何所起。

他终于慢慢抬起了头,将一小勺粥喂到了我的嘴边,“昨日才知那原来不是我在云城的一场梦。”

我看着他,张开嘴把那口粥喝下,然后便见他吻过来,贴上了我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