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巢

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有间客栈

孙哲平×张佳乐 / 武侠paro / 短篇完结

  

张佳乐从楼上下来就瞧见了外头的银装素裹。穷冬烈风,大雪数尺深,客栈外的那串红灯笼在风雪中显得孤单飘零。他叹了口气,今日是又走不了。

 

因为生意清淡,掌柜正抱着手炉坐在一边打盹,听见动静迷瞪着睁开眼,看见了那位黑衣罗刹正一脸阴郁地提三尺长剑立在廊梯上,顿时清醒了几分,唯恐自己哪里招待不周惹得他不痛快。当年张佳乐临危受命接下百花大当家之位,南境正是鼎沸之时,他一改往日的不着调,以一己之力遏制了百花衰败的势头,更令门派的势力在整个云滇地区渗透得更为彻底。虽说他现已离了百花,可在百花的势力范围内,只要一提起张佳乐,他仍就是人人尊重敬仰的大当家。

 

掌柜连忙挪出了账台,满脸堆笑地问道:“大当家昨儿晚上睡得可好?我一会儿再叫他们去给您加点炭。”

 

他心情糟糕,面无表情地抱了抱拳,谢道:“睡得很安稳,多谢掌柜关照了。只是我那匹马……”

 

“大当家放心,那马也已安置妥当,绝不会误了您的事。”

 

“那就有劳了。”张佳乐这会儿脸上方才雨霁云开。

 

其实他长得斯文俊秀,眼睛又大又亮,身材十分匀称,双腿修长,一条玉带勒出窄腰,三根红色丝线编成一股一头系在腰间另一头悬着一枚玉佩。他既非膀大腰圆筋骨粗糙的粗莽汉子,也不是长相丑陋犹如恶鬼,只是安静时便显得忧郁带着些生人勿近的味道。

 

“只是我看这大雪还得再下两三日才会停歇。”掌柜见他在意外头风雪,好言提醒道。

 

张佳乐一听顿时急了,“还要两三日?积雪难行,势必误我行程,此地去南诏可还有其他路可走?”

 

掌柜一愣,心思却已绕了几圈,想这张佳乐回南诏是要重掌百花?!他心道不得了,这可又要在江湖上掀起一阵波澜,至少整个南境不会太平。张佳乐见他不答,自己“噌噌”地下了楼,停在门口,用剑挑起了门帘,皱眉凝望远处,手指紧攥着,恨不得能立刻出发。

 

“这小风呼呼地吹,也委实太冷了,公子想要冷静冷静出门自便就是,能否把门帘儿放下?”

 

说话人带着幽州口音,张佳乐转过身,这才看见这客栈一楼大堂的角落里竟坐着两个客人,桌上放着一盘酱牛肉,两壶冒着热气的酒。两人穿戴寻常,披着蓑衣戴在斗笠,风尘仆仆竟像是冒着风雪远道而来。一人背对着他,另一人坐在他旁边,侧着身子对着张佳乐喊话。只是那两人都没摘下斗笠,面容看不真切。张佳乐忙放下门帘,将寒风挡在门外,朝他歉意地拱了拱手。

 

那两人吃得香,可他却没有半点食欲。从渤州出发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早已是人困马乏,但昨日一夜静雪他却并没有睡好。自收到书信之后张佳乐便日日计算行程,抄近道赶回南诏,可最近这风雪来得突然,又大又急,令他困在这荒僻之地。张佳乐唯恐再同那人错过,以致夜不能寐,天刚亮就早早醒来,瞧见窗外一片白光还以为雪停了,此刻大失所望,四肢也跟着疲乏。时辰尚早,他打算再回去躺一会儿,走在廊梯上,目光似有似无地瞟向坐在那里吃肉喝酒的两个汉子,背对着大门的那人一直沉默着,背上背着一柄兵器,用蓝布裹着无法分辨是刀还是剑,可瞧他连吃食都不愿解下想必是极贵重的东西,反倒令张佳乐有些好奇。

 

这两人似也是江湖中人,看起来寻常,但在这雪日出现在这偏僻客栈里,就没这么寻常了。那背对着他的男人也算敏锐,留意到了身后那探寻的灼灼目光,筷子夹着肉的手只是微微一顿,便继续不动声色地喝酒吃肉。

 

张佳乐还在犹疑,忽闻一声惊呼,他还未及反应就见一黑影从楼上猛地冲下来,那势头并不简单,竟隐隐藏着一丝内力,像有试探的意味,伤不了人,却能令正分神的张佳乐被撞得险些跌下楼去!他连退数格台阶,这才稳住身形,正要怒斥,抬头便见一佩剑的年轻人裹着狐裘站在台阶上瑟瑟发抖。

 

“你说说你这人为何挡着别人的道?这楼梯这么窄,上下多有不便,你还不看路,只顾看着那大哥,这一不留神不就撞上了吗?还好我年轻力壮,若是个姑娘岂不是要被你撞倒受伤?我们阁主常说出门在外,江湖行走,要少争吵少受伤。能动嘴皮子就不要轻易动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缺了胳膊少了腿……”

 

那人竟恶人先告状,张佳乐也是年轻气盛,怒道,“分明是你故意撞我的!”

 

“哎哎哎,你这话可就说的不中听了,”那年轻人一脸无辜,“我哪里是故意要撞你的,我好端端地下着我的楼,分明是你盯人盯得着迷失神,这也怪我?”

 

张佳乐那时在好奇坐在堂下的那个男人,确实并没有看见他,可若不是那人动作迅猛,以他的身手岂会与人相撞?更别提撞上来时那股试探的内力他感受得分明。这样一想,张佳乐愈发觉得这人是有意为之,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那畏冷的模样和腰间佩剑的剑穗,心下顿时明白了一二。

 

“两位大侠大清早的可别伤了和气,算了,算了。”掌柜虽没见过大场面,但干这份营生,什么江湖人没见过,见这两人都是少年气性,恐怕口舌争不过,是要动手的。

 

果然,张佳乐冷笑了一声,“好一副伶牙俐齿。原来蓝雨剑阁不光要练剑,还要练嘴皮子,遇事先抵赖一番,可当真是君子所为啊!”

 

“你说什么?!”那人闻言有些恼怒,一手立刻按在了剑柄上。他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张佳乐的深浅,转眼气氛就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废话少说,要打就打,少寻些蹩脚的借口!”

 

那边还是蓄势待发,这厢张佳乐一点不客气,起手便是自己成名的百花剑法第三式繁花缭乱。他还未与这位蓝雨剑阁的剑客有过交锋,这一剑在抢占先机之下却无半点试探留力的意思。张佳乐是个练武的奇才,百花剑法原本就是极为精妙的剑法,而他更能在前人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内力根底稍加改动,令这一剑法更加所向披靡。他使的这一招繁花缭乱招式繁复,令人辨不清虚实,至高境界便是人剑合一,一剑舞来犹如春回大地百花盛开,是为万物生,与同派另一套剑法落花剑法万物灭的剑意相辅相成。从生至死正是天道轮回之理,两套剑法同宗同源,一源生却又大不相同,若有两个心意相通的人同时使百花剑法与落花剑法更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爽快!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来人连忙抽出佩剑试图挡下他的这一攻势,张佳乐这才看清他那柄剑剑身十分窄,在他手上却快如闪电,他以守为攻,在张佳乐凌厉的攻击下竟还暴露周身大穴暴露人前,以攻击将张佳乐抢占的先机慢慢化解,虽未能彻底挡下张佳乐的剑招,仍在压制之下,也饶是对阵之人是张佳乐若换作他人恐怕此刻不仅难以招架更有可能被他以雷霆之势反扑。

 

掌柜见两人真的打了起来,吓得魂不附体,只听木梯咯吱咯吱响,张佳乐逼得对方不能留手,两人在狭窄的楼梯上才走了几个来回,他便摸清了来人的身份。他趁着格挡住对方窄剑的间隙,嘲笑道,“都说黄少天的剑快,可今日看来却是浪得虚名。”

 

黄少天眼一瞪,回敬道:“都说张佳乐的剑叫人应接不暇,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

 

张佳乐“哼”了一声,冷声问道:“黄大侠自岭南远道而来,不会只是来寻我切磋的吧?”

 

黄少天摇头:“当然不是,可我现在只想同你打架!看剑、看剑、看剑!”

 

张佳乐骂了一句“幼稚”,却是越战越勇,他嘴上说是切磋,可从一开始就为了要试出黄少天的身份而未曾留手,现在两人都激起了战意,难得棋逢对手,岂肯善罢甘休,非要在这偏僻客栈里决出雌雄。

 

掌柜何曾见过这种阵仗,见这两人在自己的木梯上招招凶狠,比自己被人用刀架着脖子还要惊慌,从一开始的好言相劝,到后来几近跪地哭求都无法令那两位战至正酣名震江湖的大侠收手。然而堂下那一桌坐着的两位客人,还在喝酒吃肉不为所动,甚至有些兴趣盎然。

 

“掌柜的,搬张凳子坐下来,这等猴戏可不是日日都得见的。”其中一人似是看出了他的害怕和恐慌,忍不住出言宽慰道。

 

那人说话声音虽然不响,两个耳力极佳的高手却能听得一清二楚。两个顶尖高手的切磋在这人口中竟成了“猴戏”,张佳乐与黄少天手上的动作都是一滞,眼刀同时射向出言不逊的那人。

 

“两位大侠还是就此罢手吧,小店可经不起你们这般折腾。两位都是天下第一,并列、并列!”掌柜哪里敢搭理那客人的戏语,可是不说最后那句倒还好,说了却反而糟糕。眼见两人又要相争不下,忽听门边传来两声掌声。

 

“两位剑术各有所长,都是江湖有名的高手,一时难分高下也实属正常。今日竟能在这荒野山村的小客栈中得见今时两大高手过招是我之幸也。”门外走进一人,掸了掸肩膀上的雪,解下斗笠,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竟是雷霆堂的堂主肖时钦。

 

“只是,能见到如此盛景也不过三四人耳,两位于此相争就算有了结果也无法传扬天下,白做了功夫。不如,两位大侠就此罢手,坐下来,赏肖某两分薄面,喝一杯水酒如何?待来年天下英雄会,两位再一战到底?”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掌柜擦着冷汗,一边说道,“哪里能让肖大侠请客,自然是小的请了。”

 

肖时钦笑道:“都说云滇之地民风朴实好客,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雷霆堂在江湖上虽算不上什么大门大派,可提起堂主肖时钦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眼下他突然于此地现身,来意不明,这云滇之地是百花的地盘,虽张佳乐已离了百花,但若叫他宣扬出去,仍是会叫人误会自己是为难黄少天,也是面上过不去。

 

张佳乐到此时已是有意收手,说道:“肖堂主说的极是,就算我今日赢了他,他也能偷奸耍滑说我在自己地盘上欺负他。”

 

“你赢我?何曾见你有半点赢我的迹象?我看你是怕在自己的地盘上输给了我,面上难看,无言面对百花的一众徒子徒孙吧!哈哈哈!”

 

“放肆!”

 

肖时钦叹了口气,道:“两位当真令肖某羡慕不已,只是若是再不下来,这刚温好的酒怕是要凉了。”

 

掌柜遂即会意,匆匆走回后厨,拿出一坛正温着的酒和一盘冒着热气的白切羊肉。

 

酒香肉香扑鼻而来,两人战了一早上,消耗不少,更是腹中空空,此刻闻到香味早已是垂涎欲滴。张佳乐一边瞟着楼下那桌食物,一边道:“老子饿了,你我吃饱了再战如何?”

 

两人难得想法一致,却又在谁先收手的问题上争了起来,只言自己是君子绝不会偷袭,却不信对方为人。

 

“若两位信得过肖某,我喊一、二、三,两位各退一步,同时收手如何?”

 

两人依言,终于算是停了下来。而那掌柜悬了半日的心也终是落回了肚子里,连忙从楼梯上迎下两位,生怕他们下一刻又一言不合动起手来。

 

三人围坐一桌,三杯热酒下肚,都大笑了起来。张佳乐和黄少天都是江湖儿女,也算是直爽的性格,两人不打不相识,对饮了两杯,方才那点龃龉也就烟消云散了。

 

“肖堂主很少出来,这么大的风雪,可有什么要事?”张佳乐放下了酒盏询问道。

 

谁知肖时钦闻言竟叹了口气。

 

“怎么?肖堂主可遇到了难事?”

 

“不瞒二位,雷霆堂今日确实出了一件事。”肖时钦放下了筷子,似是没有了半点喝酒吃肉的心情。身旁两人不禁也跟着正襟危坐了起来。

 

原来,雷霆堂近日丢了几箱黑火。雷霆堂为朝廷制火药,原料成品笔笔都有记录在案,岂容差之毫厘,月前库房循例盘点,发现少了整整两箱,原以为只是计算有误,可来回算了几遍都还是差,这顿时就急坏了看管库房的弟子。这等大事本应立刻上报,可那弟子却因为害怕朝廷降罪下来,竟连夜收拾细软逃回了老家,等肖时钦知道此事后,本可能掌握的线索全都已经没了。

 

“就算贼人有留下过痕迹,过了这么久,早就全都被破坏了,”肖时钦叹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是我管教手下无方,不仅连两箱火药也看不牢,出了事竟还一走了之。其实就算朝廷怪罪下来,自然有我一己承担,绝不会牵连雷霆堂上下。”

 

黄少天脸色微微一变,小声道:“肖堂主可知,丢了朝廷的火药,可是要……”

 

他并紧手指,以手为刀,在脖子处轻轻一划。

 

“没错。可朝廷托付如此大任于雷霆堂,东西又在我手上丢的,我岂有逃避之理?”肖时钦说道,“更何况,那两箱毕竟是火药,我更担心落在恶人手中为非作歹。再过几日便是新年,若是不在年前查出那批火药的下落,我岂能安心?”

 

张佳乐皱眉:“肖堂主所言甚是,如此看来确实一件棘手之事。何不请江湖上的朋友帮忙多方打探?”

 

肖时钦摇头,拱手道:“我见两位都是英雄豪杰方才告知此事,但还望两位不要告之他人。此事非同小可,唯恐江湖上宵小之徒有所觊觎。”

 

两人连忙点头,应承下来。

 

“那张大侠这次回云南所为何事?”肖时钦不愿见两人为自己担心,转而询问起了张佳乐。

 

张佳乐浅浅一笑:“一点私事。”

 

闻言,另两人看向他的目光顿时暧昧了起来。张佳乐脸一红,连忙摆手,解释道:“只是得了我师哥的书信,说要回南诏给师傅祭扫。”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有些惆怅,神色也不自然。

 

他的师哥,就是曾以一柄名剑葬花名震江湖的百花前任当家孙哲平。孙哲平使的是落花剑法,与张佳乐细致繁复的百花剑法不同,落花剑法则以霸道凶猛著称,杀气极重,几乎每一招都是不留后路置之死地而后生,与孙哲平本身狂放疏狂的性格倒也极为相称。

 

他虽也持勇斗狠,收拾的都是那些持强凌弱的小人,谁的面子也不买,万事皆从本心与公道。也是因为这种不通人情的性格,为他结下不少仇家,面对前来寻仇的人,他从不假手于人以多欺少,他往往无所畏惧,独自应对。可即便是顶尖的高手,也绝非能够次次全身而退。孙哲平左手受伤之后,虽然有张佳乐的悉心照料,可痊愈之后已经大不如前。他原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哪里忍受得了这些,久而久之,不由心灰意懒,云游四海去了。

 

就连张佳乐也甚少能获得他的行踪。

 

其实以百花的势力,要想追寻并非难事,毕竟孙哲平从未有意隐瞒过自己的行踪,只是张佳乐知道他心情并不好,不想打扰他,谁知那人一走竟无声无息,就连给他捎个信都没有,他那会儿也只是个少年,只道孙哲平心里没有他,也不愿去主动联系他了。

 

原本只是年轻气盛拉不下脸来,后来却是整个心都凉了。张佳乐在百花等了几年,也没等到孙哲平回来,心里不好受,隐隐竟生出绝望来,觉得此生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同师哥已经很多年未见了。”张佳乐喃喃道,“虽我日行夜赶,却也有些近乡情怯。”

 

肖时钦举起酒杯,“这次必能与孙大侠相见。”

 

“承你吉言。”张佳乐将杯中酒饮尽。

 

“黄大侠呢?”

 

黄少天从张佳乐开口便默不做声地坐在一旁吃肉,此时听到肖时钦问自己,猛地抬头,似是心思突然被打断。他扭头看着张佳乐,像是在重新打量他,眼神却突然冷了下来,回道:“我同张佳乐一样,是来找孙哲平。”

 

在张佳乐诧异的目光中,他微眯起了眼,危险又警惕地一字一顿道:“他在岭南杀了我剑阁的一位弟子。我是来找他讨个说法的。”

 

黄少天话音未落,一旁的人便已拍案而起,肖时钦杯中的酒泼了半盏,桌上的空碟子应声而碎。气氛骤变,张佳乐的脸上敛起了笑容与温柔,一身肃杀之气,尽管一言不发,但体内内力气息翻涌,令周遭几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黄少天又岂会示弱?他抬头直视张佳乐的双眼。

 

肖时钦连忙站起了身,张佳乐那剑拔弩张的状态令他喉头发干,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意气相争,他急急地问黄少天:“杀人之罪可不能空口无凭,黄少可有证据?”

 

“当然有。”黄少天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死者是我阁主亲传弟子,尸身于锻剑楼前被发现,死状可怖,身上多处剑伤,就连面容也被划花。致死原因乃是被一剑贯心,行凶之人所使的正是落花剑法第五式寂灭,而那伤口血肉模糊,宽近二寸宛如血洞,黄某孤陋寡闻,除了葬花剑我可想不出这世间还有另一把这样的剑能造出如此伤口,同样,我也不知这世间竟有除了孙哲平外能将霸道凶猛的落花剑法使得如此炉火纯青,令我门派弟子无一丝还手之力,甚至连呼救都未能发出,就一命呜呼。”

 

黄少天的话有根有据,并非随意指摘、胡搅蛮缠,张佳乐听完之后此刻已脸色青白,面如死灰,他想争辩一二,却又无从开口。他同孙哲平多年未见,若是当年形影不离时,还能替他作个不在场的旁证,可他现在着实无法为他证明什么。

 

若自己说单凭孙哲平的为人,断不会如此轻取人命,可自己作保又有几分可能说服黄少天?

 

“葬花剑并不在我师哥手中。他离开百花之时,并未带走这把剑。不知黄大侠愿不愿同我一起上百花山见百花现任当家于锋,看看那把剑现在到底在谁的手中?”张佳乐目光冰冷,他已猜到黄少天此行目的,那么百花必然是他所须求证之地,如今自己既已得知此事,必不会坐视不理。

 

黄少天垂下眼眉,摆弄着手中的酒盏,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百花山我是自然会去的。可若是葬花剑不在百花又如何算呢?”

 

张佳乐知道他想说什么,斩钉截铁地说道:“即便那样,也不能证明杀了阁下剑派弟子的就是我师哥。”

 

闻言,黄少天大笑三声:“恐怕若非孙哲平亲口承认,你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吧。哼,我方才竟还觉得你是可以结交的英雄豪杰,实际也不过只是是非不分、护短匿愚的凡夫俗子罢了!如果将来我同孙哲平交手,你尽管一起上便是了,念及今日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当可饶你三招。”

 

张佳乐气极,若是平常听到如此嚣张言辞,他早就拔剑与对方战个痛快了,可眼下若他再轻易动手,恐怕非但不能帮孙哲平洗脱罪名,反而平添了嫌疑。

 

“你说这话本就认定他就是凶手了,可是使葬花剑会落花剑法的难道就只有他吗?!”张佳乐争辩道,“更何况我师哥虽生性散漫,但绝不是滥杀无辜的嗜血好杀之徒,他所杀之人必是穷凶极恶、鱼肉乡里的奸人恶霸。”

 

黄少天怒极反笑:“张大侠此言诛心。”他冷着一张脸,起身对肖时钦拱了拱手,“肖堂主,我同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和他同桌吃饭,这张桌子我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下去了。恕黄某失礼,改日还请肖堂主来我岭南,我必备上好酒好菜,同肖堂主痛饮三日,不醉不休。”

 

说完,他纵身一跃直接跳上了楼,对着下面的掌柜招呼一声,一块碎银“霍”地一声飞下,牢牢地嵌在樟木的账台面儿上:“我要住店,酒菜端上来。”

 

黄少天无话可说,肖时钦无措尴尬,张佳乐脸色铁青。他怒目死盯着黄少天的背影转进了房间,“砰”地将房门紧闭,一股带着寒意的尘屑被送出了门外。

 

“这……”肖时钦无言以对,他扭头看了看张佳乐,发现他竟然也是气得不轻。

 

年轻的前百花大当家僵着身子坐了下来,一口喝光了杯中的水酒,他本就不是善饮之人,难受地咳了两声,多少看起来有些狼狈。

 

肖时钦叹了口气,坐了下来,讪讪地端起酒杯,却没张佳乐那么豪迈,只是低头抿了一口,心中思量压得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

 

楼上另一边的客房门却在这时被推开了,肖时钦放下酒杯,抬起头来,只见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隔得有些远,只看见人影朝楼梯慢慢晃了去过,一句低声的抱怨远远地传来过来。

 

“怎么这么吵?”

 

来人着一身白衣,双手抱着个铜手炉罩在衣袖里,身形清瘦单薄,似是一阵风就能吹倒般。他慢慢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目光已经在堂下几人看了个清楚。

 

“今儿早上就打打闹闹的,平日里我辰时才起的,今日少睡了一个时辰。”

 

他看上去表情冷淡,可说是不悦,却也没有多大的不高兴。

 

“原来是张神医。”肖时钦这会儿终于认出了他来,颔首作揖,“刚才那是蓝雨剑阁的黄少天,与张佳乐张大侠有些误会,争吵了几句。”

 

那哪里是争吵几句,张佳乐有些不好意思,向他施礼致歉:“是我莽撞,不识礼数,打扰到神医休息了。”

 

张新杰回了个礼,便走到了他俩身边,在他们那张桌子坐了下来,却多望了两眼坐在角落里那闷头喝酒吃肉不发一言的两人。

 

“好久不见,张大当家别来无恙?”张新杰转过头,对着张佳乐问道。

 

昔年,孙哲平受伤,左手几乎不保,张佳乐便是陪他一道去找张新杰医治的。尽管他有妙手回春的医术,能令孙哲平左手动作无碍,但要彻底恢复他左手的经脉却也是无能为力。可张佳乐的心里是感激的,这份恩情他一直都放在心上,他当年便曾许下过誓言,若张新杰他日有所求,他即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托您的福,我很好。”张佳乐回答道。

 

“孙哲平呢?”张新杰点了点头,遂又问道,“不知你们后来可有再寻大夫医治?”

 

当年未能彻底治好孙哲平的手令张新杰留下了一个心结,今日遇见旧人,忍不住多问了几句。可张新杰除了去寻些特殊的药草,常年待在自己的医庐里足不出户。他很少涉及江湖事,只有别人有求于他,上门求他治病,甚少要他亲自出山来的,所以恐怕是不知道这些年百花以及孙张二人的变故的。张佳乐听到他提到孙哲平的名字先是一愣,这样突兀直接地向他询问孙哲平的境况仿佛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口吻理所当然得好像他俩还是当年百花山上那对著名的双花剑客,一直都未曾分开过。

 

见张佳乐神情有些恍惚,张新杰微微眯了眯眼,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

 

张佳乐回过神来,翘了翘嘴角,那笑看上去稍显苦涩:“他应该过得不错。手上的伤应该也是会好的。”

 

张新杰暗中细细打量了一番张佳乐,他的面容较前几年初见时未有太大的变化,但整个人看上去却是更为成熟,而他话中所透露出的点滴看起来也不像是虚言。从前日只见他是一人来住店,到如今看他表情似是惆怅,恐怕他与孙哲平这些年其中是有些曲折。江湖传言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只是他对旁人的私事并无太多的兴趣,但此行目的却令他不得不多留心。

 

“我想他应该是好了的。”张新杰面无表情地说道,“能将我医庐整个儿端了,他哪里会不好?”

 

他平淡的口吻却令张佳乐整个人都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什么?!”张佳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重复着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孙哲平上个月把我的医庐给炸平了。”张新杰转过头不再去看张佳乐脸上震惊的表情,而是看向了不言不语的肖时钦,淡淡地说道,“用的是雷霆堂的黑火药。”

 

肖时钦应该是在他说出第一句时便已联想到了,如今得以证实不由皱起了眉,这个温和的男人难得一见地收起了他的笑,他看向张佳乐,目光如炬,一字一顿地问道:“孙哲平到底在哪里?”

 

肖时钦的言下之意溢于言表。张佳乐摇着头慢慢退了两步,张新杰所说的事叫他无比震惊更无法接受。

 

“不会的,”他喃喃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做那种事。”

 

“若非亲身经历,我断不会相信他是这样的人。”张新杰注视他良久,终是不忍,叹了口气,“那日我从外面采药回来,刚靠近山谷口便听到一声巨响,片刻便见一人蒙面负剑而来,我无力阻挡,但那柄剑的模样令人印象深刻——剑宽近两寸,一面阳刻支离花,剑柄没有护手。”

 

那柄名剑的惊艳,只一眼便难忘怀。

 

肖时钦却在旁冷冷清清地提醒道:“张神医该庆幸他的良知尚未泯灭,没有杀你灭口。”

 

张新杰揣着暖手的铜炉不语,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生死在那些绝顶高手面前不过只是瞬息之间,他们想要取他的性命易如反掌。若他真当孙哲平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便绝不会在这隆冬之际千里迢迢赶来,他所求的无非也只是个明白,想听一听那人亲口所说的解释。

 

他原本是出离愤怒的,从看清了那柄葬花剑始,至方才对着张佳乐说出他的遭遇,他的怒火一直都暗藏于心,可眼下,他又忍不住叹气。

 

“人总是会变的。”他竟这样说着宽慰起了张佳乐。

 

时间或许能将一个人改变得面目全非,但那个人绝不会是孙哲平。张佳乐听到他的话一愣,旋即无意识地轻轻摇着头,执拗又坚定地低声重复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了解他。”

 

这句话并非信口开河。在张佳乐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孙哲平扮演了一个绝对无法抹去的角色,同样地,对孙哲平而言,张佳乐同样没有缺席他从孩提到青年时期的任何重要时刻。他们两个就像是两朵开在同一根枝蔓上的双生花,根茎纠结缠绕,枝芽缠绵缱绻,即使在分开的岁月里,依然无法将彼此彻底拆分干净。

 

张佳乐不合时宜地回忆起他和孙哲平相识的那一年。那个夏天似乎比以往更炎热。他的小手被师傅轻轻攥着,从山脚走向山顶,一步一步必须自己走完,他那时年龄尚小,走得很累,却逞强地故作轻松不想让师傅发现。他原本专注着脚下的石阶,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转移了,这段山路虽然陡峭,但并非那样无趣艰辛。这一路上,他看见绚烂盛开的小花、穿过生长繁茂的草木、饮过清澈清凉的山泉,临了,山顶上那扇巍峨大门前还有一个男孩翘首以盼恭候多时。孙哲平一见到他就笑了,比夏天的阳光还要灿烂,拉着他满山遍野地跑,去找更漂亮的花、更茂盛的树、更甘甜的山泉,那是一个很热的夏天,以至于他时至今日回忆起来依然有些头晕目眩。

他们一起习武一起生活,也一起偷懒一起挨罚。他们比任何亲兄弟更为亲密,他们心意相通,默契无间。

 

“这个世间绝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张佳乐断言道,他的情绪在回忆中慢慢平静了下来,睫羽轻颤,像是卸下了全身的防备,整个人也跟着柔和了起来,“我相信他。”

 

张佳乐的百花剑法在孙哲平离开后依然那么绚丽。他曾经以为只要他能将百花剑法练到至高的境界,同样可以重振门派。没有人敢轻视他,也没有人敢轻视百花,可是随着他的百花剑法逐渐精湛,他仿佛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他越努力,越止步不前。已经到了极限,他每每这样想,每每都觉得自己还远远不够。他最终还是离开了那座养育他长大的百花山,想要去寻找能精进百花剑法的要诀。那日是严冬,光秃秃的山头看不见半点艳丽的颜色,草木枯萎,没有树叶的枝桠在寒风中与他送别,山泉早已凝结成冰,困守着这座他最熟悉的山。

 

张佳乐的百花剑法原本就是名震江湖的绝世剑法,他本人更是能独当一面的武林翘楚。在他手上的百花剑法或许可以比当年师祖创造的最初的那套更为威力惊人,张佳乐行了很多地方,与很多人比过剑,有新崛起的新秀、有实力顶尖的武林名宿,凡是交过手的人大都甘拜下风,对他的百花剑法交口称赞。在那些倾羡仰慕的目光中,他却始终觉得远远不够,甚至还不如当年孙哲平在的时候。

 

不如当年孙哲平的落花剑法与他同起同收的时候。

 

也许一生一灭的双花剑法从被创立初始便注定无法分离。在见过满园春色后,一枝独秀的美是如此寂寞。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师祖会创立两套剑法,彼此相生相克。

 

剑法如是,人亦如是。

 

“并非是我不信他。”张新杰道,“如果张大侠知道他的所在,不妨告知一二,我当面问个清楚,若是误会也能避免落下嫌隙。实在不行,我只能去临安找当今武林盟主叶大侠讨个公道了。”

 

张新杰话音未落便听后面角落那桌有人一口酒“噗”地一声喷出,惹得三人纷纷侧目。那个说话带着幽州口音的男人被酒液呛到了,讪笑着咳了两声,捂着自己的胸口道:“真是的,这酒也太烈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尝试去寻求同伴的反应,可那背着剑的男人却依然对他毫不理睬。

 

他看上去既对身后那一波波的纠纷和争斗漠不关心,也对身边同伴的举止视而不见。除了眼前的肉和酒,似乎并没有什么能吸引他的注意。

 

酒坛空了,他拿起又放下,终于抬起头看了旁边人一眼。

 

“你可是真嫌弃我啊。”被盯了一眼的男人朝掌柜招招手,依然用幽州口音道,“掌柜,再来一坛酒,再换一盘肉。”见众人神色狐疑地打量着自己,他突然玩性大起,按着同伴的肩头,道:“你再不说话,人家可都要把你当哑子了,还是在怕什么呢?”

 

他笑眯眯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只不怀好意的狐狸。背着剑的男人斜睨了他一眼,终于开口:“你很无聊。”

 

他刻意压低了嗓音,声音并未被送出舌尖,留在喉头处,含混不清。张佳乐蹙起了眉,那个人他从一开始就觉得十分可疑,眼下更令人疑窦丛生。

 

行事如此鬼祟,可看起来却并不是这样一个躲躲藏藏的人。

 

掌柜哆嗦着搬上了一坛酒,换上了一盘肉,说了一声“慢用”,又一溜烟地跑了。大神打架小鬼遭殃,他只道早该在这大雪之日闭门歇业,早早回乡守岁过节去。

 

被人说是无聊,他也不恼,拉了拉围脖,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慢慢悠悠地从角落那桌走了出来,走在明里才看清他的身形,竟也是一个练家子。他漫不经心地走了这么一段路,张佳乐竟然都能感受到此人强大的气场与强势的压迫,他的内力应该相当深厚,深厚到张佳乐竟一时之间看不出他的深浅。

 

“神医要去找叶秋主持公道啊,”他点了点头,评价道,“叶秋呢,不但武功高强,而且为人公正严明,又是武林盟主,绝对能帮你讨回公道。可惜他真的很忙,真的,特别特别忙,这么些年,你有瞧见过他出过临安吗?没有。”

 

他的语气古怪,可张佳乐还没来得及多想,便见那双明亮亮的眼在他们三人之间来回地转,最终落在了肖时钦的身上,他的眼眉带着笑意,只听他问道:“肖堂主在此地恐怕也不是什么偶然吧?”

 

肖时钦盯着他看了良久,从他喷了那口酒开始,视线就没从他的身上移开过。他的样子像是在回忆江湖上有哪一个人可以同眼前这个人对上号,可回忆的结果却是微微一笑,他换了个坐姿,说道:“何以见得?”

 

他想不出江湖上有哪个人有这样深不可测的功力,却低调地让他想不起一个名字。

 

“黑火药若真去向成谜,你也应该担心京畿重地,而非亲自赶到云滇这种边陲之地。就算在这里炸了,就当凭空放了两炮礼花,虽然无人欣赏,但我想肖堂主不会这么小气的吧。”

 

肖时钦点了点头,承认道:“没错,我买了烟雨楼的消息,楚云秀告诉我盗了黑火药的人就是孙哲平。”

 

“原来是烟雨楼啊。”他抚掌大笑,“那应该是不会错了。烟雨楼若还有错,那这江湖上就再没别家的消息可信了。可惜啊可惜……”

 

肖时钦皱眉:“你可惜什么?”

 

他摇着头,嘴上说着可惜可表情却是幸灾乐祸:“楚云秀的招牌要砸了呗。”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门外一声马的长啸,片刻后,一个女子挑起门帘,带着风雪走了进来。

 

正是说曹操曹操到,这一年里头最多的巧合偏赶在同一天都遇上了。

 

那女子披着一件朱红的毛氅,夺目鲜艳,俨然是这片灰白世间里唯一的一抹亮色。她取下斗笠,头上连一支珠钗都没有,但那张薄施粉黛的姣好面孔依然使她看上去姿色动人。烟雨楼的楚云秀虽然不是江湖上最美的女人,但谁也无法否认眼前这位是一个美人。

 

她起初看到小客栈内已经挤了这么多人着实有些惊讶,待看清那一张张脸后,不由笑出了声。女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让那些男人们有些摸不着头脑,张佳乐皱着眉问道:“你笑什么?”

 

她一边解开自己沾满雪的大氅,一边挑了张空桌子坐下,打量了两眼张佳乐,答非所问道:“张大当家气色好像不怎么样,昨儿没睡好吗?”

 

“没有,我睡得十分好。”张佳乐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四海之内消息往来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在你的网中,从国策民计到闺房秘事,没一件能逃出烟雨楼的掌控。楚楼主是大忙人,如今亲临云滇,难不成也和在场的各位一样是为了我师哥?”

 

都说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张佳乐今日算是彻底见识到了。他的话音未落,原本脸上还带着笑的楚云秀便立刻变了脸色,女人的嗓音尖刻,怒而反问:“那就要问问你的好师哥都做了什么了!”

 

与此同时,楼上那扇门被“砰”地推开,黄少天不满的声音跟着传了出来:“我说掌柜的,我请你送些酒菜上来,怎么等了这么久都还没瞧见?欺我外来客是不是?”

 

楚云秀循声看见了黄少天,冷冷地说道:“孙哲平不止杀了蓝雨剑阁的一名弟子,还杀了我的徒弟。她一直没回烟雨楼,我以为是天气寒冷路途难行,谁料昨天竟得报,她被人杀了。是再也回不来了。”

 

她说到此处语气悲切,哀伤难忍,张佳乐紧抿着唇,半晌才开口,他仍是不信孙哲平会无故杀人,但这么多人连番指责,无论他说什么都会成为狡辩,只会引火上身,无端地把那些人的怒火吸引到自己的身上,可是让他什么也不说,更是让他难熬:“我师哥不打女人,也不打老人和小孩。”

 

楚云秀旋即冷笑,黄少天的脾气又窜了上来,三步并两步地从楼上跑了下来,恨得咬牙切齿:“你就护着他,你什么都护着他,我早该知道找你是没用的,你总是站在他那边的,我在上面听得一清二楚,肖堂主丢失的火药、张神医被毁的医庐,还有我蓝雨剑阁和烟雨楼的两条性命,桩桩件件都清清楚楚,更有张神医亲眼所见,铁证如山,你还是不信!”

 

“哪里铁证如山了?”张佳乐反问,“你仅凭伤口剑痕就认定是我师哥的葬花剑所伤,未免太过草率。张神医所见那人蒙着脸,根本没看清他的长相,凭什么说是我师哥?”

 

黄少天抢上前一步,“难道张神医连葬花剑也没看清不成!”

 

“我师哥当年下山之时根本什么也没带走!”

 

“你!你!”黄少天怒指着张佳乐,“我到今日才知道张大当家竟也是如此巧舌如簧!你简直冥顽不灵,多说无益,简直是浪费唇舌!”

 

张佳乐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冷冷回答道:“只因为你们从一开始就不信他,有一丝一毫的痕迹便怀疑他,而我自然不会与你们为伍,仅凭这点证据就要我怀疑自己十几年朝夕相处的人,未免太过可笑也太过自大了。”

 

“张佳乐。”楚云秀至刚才都一言未发,她脸上的表情阴晦不明,这时突然开口叫了张佳乐的名字,忽然古怪地笑了起来,“烟雨楼什么都知道。”

 

张佳乐不应,只是回头看她,他的眼神很冷充满了戒备,果然楚云秀接着说道:“你对他的感情早已越出了师兄弟之间的正常情感了,可他并不知道。”

 

张佳乐被人猛地戳穿了心中最柔软的隐秘,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惨白,他的大脑一团乱麻,常年握剑稳如泰山的手也禁不住颤抖了起来。他几欲开口,却无法说出任何一个字来否认楚云秀所说的话。

 

小客栈顿时安静了下来,气氛竟起了微妙的变化,在原本还剑拔弩张、气势汹汹中添了一抹暧昧的艳色。所有若有所思打量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张佳乐的身上,换作旁人早已坐立不安手足无措了,可幸好张佳乐倒是不在意那些复杂的眼神,这段难以启齿的暗恋他原本只想深埋在心底,如今突然毫无准备地被外人道破,反而令他长久以来压抑的痛苦得以释然,竟然有了些轻松的感觉。

 

“我并无他意,”楚云秀将长发拨到了胸前,“只是替黄少解惑罢了。张大当家可别怪我口不择言。”

 

张佳乐翘了翘嘴角,答道:“我并非因为私情才对他百般维护。我与他是同门师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他的秉性我最清楚不过,抛却那些儿女情长,他也是我敬重信任的人。”

 

“亲疏有别,你不信我们这些外人也是自然,百花现在的当家是于锋,你信不信他呢?”楚云秀慢条斯理地问道。

 

“他是我离开百花之后才入的门派,邹远是我亲传弟子,既然他能选择将当家之位让贤与于锋,必然是有多番考量,我信邹远,自然也信他选择托付门派的人。”

 

楚云秀笑了起来:“有张大当家这句话就好。方才你说葬花剑不在孙哲平手中是吗?那言下之意,那柄葬花剑应该还在百花山?”

 

张佳乐瞥了她一眼,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没错,他走后我一直将葬花剑放置在宝楼,全派上下都不会去动它分毫。即使我不在了,此令依然有效。”

 

楚云秀的目光一下子凌厉了起来,狠狠地盯住了张佳乐:“张大当家还不知道,贵派的葬花剑上月就丢失了吧!你必然也不信我这番话,于当家!请你来说明白!”

 

张佳乐挑起眉,回头看向客栈大门,那里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男人,他摘下斗笠,露出了那张表情平淡的面孔,朝张佳乐微微一低头,带着几分恭敬和疏离地叫他。

 

“张大当家。”

 

张佳乐万分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半天才说出话来:“于……于锋……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他低头,波澜不惊地回答道:“因为烟雨楼的消息,说盗了葬花剑的人会在此间出现。”

 

于锋默默地环视了一周,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张佳乐的身上,问道:“怎么张大当家回来也不说一声?好叫我们有个准备。小远一直惦记着您,着空您也该回百花山看看。”

 

张佳乐无心与他叙旧,听他说葬花剑丢了已是心乱如麻。那柄剑是师傅亲传给孙哲平的,他极为珍爱。在他留下这柄剑离开的最初那些日子里,张佳乐常在夜里坐在山门口月光下抱着这柄剑一寸寸地轻抚。孙哲平当初什么也没带走,但也什么都没留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名字再也无人提起,仿佛孙哲平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样。唯有张佳乐抱着这柄剑之时,那些月下练剑、白日习武的旧日时光才会从四面八方涌出,百花山每一寸土地、每一株树木甚至每一缕山岚都像他那样记得他。后来,他知道孙哲平再也不回来了,他就把这柄剑送进了宝楼,悬在最高处,谁也看不着拿不到,就连他自己都再没迈进去一步。再后来,他闭关修炼,百花剑法在他手上出神入化,难寻敌手,可他最终却还是离开了那里。

 

再没去看过那柄剑。

 

可如今竟是丢了。

 

于锋平静的语气令他恼火,他有些着急上火,却不得不耐下性子,毕竟他现在和百花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剑怎么丢的?”他冷着脸问于锋。可于锋却只是盯着他,不曾作答。

 

“我问你剑是怎么丢的!”张佳乐忍不住拔高了声音。

 

“高手盗的。”于锋深吸了一口气,“要么是功夫极好,以致能躲过整个百花的耳目,要么就是对百花山极其熟悉,一门一户都了若指掌。”

 

张佳乐咬了咬牙:“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于锋答得不急不缓,他并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但也不是任人揉搓拿捏的软蛋。这客栈大堂里的人他看得清楚,各个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更有一个张佳乐在这地界上便能硬压他一头,他可是半点都不能露怯叫人小瞧了。

 

张佳乐在原地转了一圈,突然冷笑了起来,一边抽出自己的剑,一边说道,“我到现在才终于算是看明白了,诸位今日原来都是冲着我来的。是非要从我这儿问出我师哥的下落的。”

 

肖时钦没有否认,“我们从未想过要为难张大当家,只是孙哲平行踪成谜,和他还有联系的人,只有你了。”

 

“哈哈哈哈——”张佳乐用剑横在自己身前,大声笑道,“你们一齐上罢了,想要从我这里下手拿到我师哥半点消息——”

 

“痴人说梦!”他大吼一声,一剑横波黄少天和楚云秀已然拔剑迎战。

 

“咣——”

 

黄少天只觉眼前一道刺眼的亮光携着一股劲风冲着面门而来,他心呼不好,微微一偏头,一柄长剑贴着他的脸颊飞过,脸皮跟着一痛,他一抹,看见了手指上的血色,待回头便见那柄剑已钉在了客栈的柱子上,没有护手的剑柄还在微微颤动。

 

楚云秀的鬓角被削去了几缕头发,这会儿也是惊魂未定。

 

那剑剑宽二寸有余,剑身阳刻支离花,看上去有些陈旧,但剑刃依然锋利,闪着令人胆寒的青芒。而出手的那人此刻已站在了大堂的中央,他挡在张佳乐的身前,用他高大的身躯将身后那人遮得严严实实。

 

正是那一直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背剑男子。

 

张佳乐怔怔地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人的背影,一颗心俨然要随着他慢慢摘下斗笠的动作跳出胸膛。尽管他之前看到这个人第一眼时便有了诸多猜测和好奇,可此时此刻他还是无比紧张和忐忑。

 

兴许是那柄葬花剑已然暴露了他的身份,当孙哲平摘下斗笠时,在场众人并未有任何意外。他随手把手中碍事的东西扔在了一边,也没回头看张佳乐一眼,便把手往后一伸,拽紧了张佳乐那只没有握剑的冰冷的手。

 

紧接着,他慢悠悠地开口,恰似漫不经心的随意。

 

“你们莫要为难我师弟。”

 

张佳乐试图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中抽出,却未能如愿,这个姿势令他有些尴尬,想到了刚才被楚云秀当众揭穿的秘密。

 

孙哲平的突然出现出乎了众人的预料,没想到他竟一直就在现场,想必是从头听到了尾,这倒反而省去了许多口舌。还是于锋先有了反应,上前想要拔下葬花剑,谁知一只手竟未能成功,那柄剑被深深刺进了木柱里。

 

“谢楚楼主消息。”于锋向她抱拳,抬眼看了一眼孙哲平,“被盗之剑已经找回,我也算是可以安心了。”

 

与孙哲平同来的那人却笑了起来,“怎么能说是盗啊,不过是我借了几天玩玩而已,后来被他发现了,可是连碰都不让我碰了。”

 

坐在那儿一直冷眼旁观的张新杰忽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叶盟主,这样的玩笑以后可不要再开了。”

 

“是是是,我这就给于当家赔不是了。”那人摘去围巾,露出了整张脸,竟是武林盟主叶秋。如果刚才孙哲平的出现还有预告,叶秋的突然登场着实叫人措手不及。于锋脸色微变,盯着叶秋那张嬉笑的脸,想要从上面寻找些伪装的破绽。

 

“你瞧这剑如今也是完璧归赵,于当家不会追究吧。”

 

于锋冷哼了一声,抱拳道:“风雪大,我还要赶回去,先告辞了。”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孙哲平和张佳乐,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没有将想要说的话说出口。

 

“叶盟主在这里反而省了我去临安找你,”于锋走后,张新杰继续说道,“你和孙哲平一起来,想必这些事情也应该多少知道一些。”

 

叶秋点头:“知道啊,因为是我和孙哲平一起干的啊。”

 

他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都变了脸色,张佳乐捏紧了孙哲平的手,心里的担忧几乎要满溢而出,他是真的不信孙哲平会做出这种事,可如今叶秋亲口承认,而他也未有反驳,孙哲平感受到了手里冰冷的力度,只是微微侧了侧脸,对身后的张佳乐轻轻地笑了一笑。

 

“这件事说来话长。”孙哲平看了一眼叶秋,开口说道,“叶秋一时不察,被人下了药,扔下了山崖,幸而蓝雨剑阁的弟子路过,将他救起。只是叶秋功力一时无法恢复,形如废人。”

 

“喂!”那句“形如废人”让武功盖世的武林盟主十分不满,却也无法反驳。

 

“大家都知道叶秋从不出临安,从不露面,可其中真正的隐秘又有几人知晓。”孙哲平看向楚云秀,“却瞒不过在江湖上耳目通天的烟雨楼。”

 

楚云秀脸色发白,蹙着一对秀眉,道:“我并不知道。是谁竟如此胆大包天?竟连武林盟主也想要加害?!”

 

“那是因为你的弟子发现了这些线索,还未来得及回来向你报告就被人追杀了。不过,幸好她遇到了我。”孙哲平一扬眉,“我从她口中知道了这些因由,然后找到了叶秋。”

 

他并没有说他是如何找到叶秋的,这个行踪诡谲的人和不爱露面的叶秋似乎在藏匿这种事上是臭味相投。

 

“我便知道这件事,我不能不管了。”孙哲平最后说道。

 

叶秋道:“只因对我们的追杀无穷无尽,我的功力有在慢慢恢复,所以和老孙尚能应付。我不想再连累其他人了,所以决定与那两位义士分开,又怕那些人不知继续追杀他们。其实蓝雨剑阁的那位弟子和烟雨楼的弟子并未死,我们原本是想要从张神医的医庐里拿一些假死药——就是那种吃了可以令人闭息两三个时辰的药来瞒天过海。可又不能当面去讨,一旦我的行踪暴露只会给张神医带来麻烦,所以就只能偷了。”

 

“可是……”张新杰还没说完,叶秋就面带愧色地打断了他的话,“张神医心细如尘,少了一些丹药怎么会发现不了,所以我就想一了百了,可纵火不好控制,一个不留神就烧着了屋子,就想从雷霆堂借点没有明火的黑火药。没想到才两箱,威力竟如此惊人!”

 

肖时钦面沉如铁,沉默不语。

 

“简直胡闹。”张新杰也是气极,良久才回了这么一句。

 

叶秋难得没有反驳,一脸抱歉地看着两人。

 

“所以,你不好出面,只能让人以为那是孙哲平?”

 

叶秋点头:“毕竟一个有名有姓又行踪不定的高手除了他很难再想到他人了,一柄葬花一出,更是落实了这种可能。”

 

张佳乐哪里管得了他这么多,抓住孙哲平急急地问道:“那现在还有人在追杀你们吗?”

 

叶秋轻笑了一声,道:“别担心,要是还有人追杀如此危险,他可不会来见你。”

 

张佳乐长舒了一口气,摩挲着孙哲平的手,看着他久久不语。

 

“如今诸事已了,就算没了也不关我事了,非要跟着来见我师弟,如今张佳乐你也见过了,我们后会无期。”孙哲平冲叶秋笑了一下,扬了扬下巴。

 

叶秋跟着一笑,冲他抱拳:“大恩不言谢,本盟主记下了。下回成亲,本盟主给你证婚。”他一歪头对着张佳乐说道:“免费的,武林盟主证婚很有面子的。”

 

“去你的。”

 

孙哲平从怀里摸出了一袋碎银扔在了账台上,然后拉着张佳乐从略显拥挤的小客栈大堂穿过,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客栈。外面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两人骑上马,在深深的积雪中慢慢前行,他们都没说话,只有张佳乐回头看了一眼那迎风招展的招牌,说道:“他们还在里面。”

 

孙哲平淡淡笑了笑,转头看向他:“我只是去吃个饭,现在吃饱了,自然要走,叶秋自会处理。”

 

张佳乐摸摸肚子,扁了扁嘴:“可我有些饿了。”

 

“要么回去再吃点?他家的牛肉还不错,就是酒寡淡,没滋味。”

 

“还是不要了。”张佳乐笑了起来。

 

两个人两匹马挨得很近,在皑皑白雪中留下一串孤独的马蹄印,晃晃悠悠也不知会走向何处。

 

END